從日本安倍國葬回想起我經歷的兩場臺灣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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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相隔55年,再次舉行了國葬,緬懷前首相安倍晉三,場面非常隆重,悼詞極為感人。忽然回想起筆者當年親身經歷過的臺灣國葬的場景。

2022年夏天,人類世界依然在Covid-19疫情之中,同時也經歷兩場國葬。一是英國女王伊莉莎白二世,一是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相較於英女王那場莊嚴兼具人生圓滿的國家葬禮,安倍前首相的國葬之於臺灣民眾而言,無論是地緣關係或心理衝擊的程度,似乎更為接近。葬禮之中,安倍夫人穿著黑衣捧著骨灰罈的身影讓人鼻酸,以安倍好友身分出席的前首相菅義偉那篇充滿政治盟友情感的悼詞也讓人動容,還有會場之外大排長龍的一般民眾獻花,臺灣也透過網路同步關心這場國葬。雖然日本國內對於國葬看法不一,然而其形式與氣氛,卻讓我想起七零與八零年代,臺灣所經歷的兩場國葬。

學生制服縫黑紗大人手臂纏黑布的老蔣國葬

第一場國葬在1975年,蔣介石在清明節深夜過世,記得那晚出現初春常見的大雷雨,根據當時政府發布的消息,一切都是因為世界偉人駕崩,風雨同悲。

那是個電視頻道只有三臺,報禁與黨禁都還存在的戒嚴時期。記得有篇小學課文提到同名同姓的男孩似乎叫做小明或小華,一個生長在自由臺灣,過著快樂的生活,一個生長在共產極權的中國鐵幕之下,住在人民公社,只能啃樹皮。課文圖片勾勒出來的大陸人民模樣都是骨瘦如柴,小學音樂課本甚至有《反共抗俄歌》,歌詞寫著「打倒俄寇,反共產,消滅朱毛,殺漢奸」……在那個與匪勾結的漢奸皆可殺的政治氛圍裡,即使在小學課程出現如此露骨的圖像文字,好像也沒人敢出來說什麼。

我童年記憶裡的蔣總統已經來到人生晚年,因為健康問題,極少露面,過往會在國慶日站上總統府前方舞臺,穿著軍裝,與穿著旗袍揮著小手帕的蔣夫人也就是宋美齡女士一起出現的畫面已經不多見了,印象深刻的反倒是穿著中式長袍、單手拄著拐杖的蔣總統。那時學校升旗典禮聆聽師長訓話時,倘若聽到蔣總統這三個字,全體學生必須迅速立正,寫作文若寫到蔣總統三個字,必須空一格,據說代表敬意。

那時蔣介石的長子蔣經國已經擔任行政院長,於是有老蔣與小蔣的區分,或稱老蔣是蔣公。我記得每學期都要寫一篇頌揚總統蔣公的文章,在文章最末幾乎都要以反攻大陸,解救苦難同胞收尾。小學生除了擔負拯救同胞的使命感之外,多少還是畏懼「共匪」打過來,像我父母那一輩經歷過世界大戰的世代,對於老蔣過世之後可能會有的戰爭,其恐懼的程度應該更甚於當時還是小學生的我。

老蔣總統過世之前,學校剛好舉辦花圃美化競賽,原本含苞的紅色玫瑰如期在競賽評分前夕盛開,心想得獎機率應該很高,沒料到總統突然過世,全校花圃的豔色花卉在學校一聲令下全部拔光,若有白色與黃色菊花也被取走,製作成花圈,每天早上升旗典禮,由校長拿著花圈,帶領師生默哀一分鐘,再對著蔣公遺照獻上花圈。默哀之後,由司儀帶領全體呼口號,口號內容大概是「實踐三民主義,光復大陸國土,復興民族文化,堅守民主陣容」。

因為全國服喪,黑色紗布突然成為搶手貨,學生必須在制服靠近左胸口的地方縫一塊黑紗布,大人似乎是在手臂纏一圈黑布。

一個生長於臺灣南部的本省籍小孩,並沒有機會來到臺北國父紀念館排隊瞻仰蔣公儀容,但是家裡的彩色電視機變成黑白畫面,電影院等娛樂產業也全部停擺。以當時的小學生國文程度,卻超齡背誦用字艱澀的蔣公遺囑,完全不清楚含意。第一版蔣公紀念歌,超過300字文言文歌詞,好似讓教唱的音樂老師吃盡苦頭,後續再有第二版蔣公紀念歌,濃縮到100多字,歌詞與旋律都較為簡化,一直到小學畢業,校內合唱比賽的指定曲都是蔣公紀念歌。

由於臺灣尚未解嚴,幾年之後的高中畢業旅行,只能以「公民教育訓練」為名,全程穿著學校制服,參觀故宮博物院、國父紀念館與中正紀念堂,以及政治作戰學校,重頭戲則是安排到慈湖謁陵,唯一可以放鬆的行程是去了臺北西門町。

轉型正義尚未起步的小蔣國葬

相較於歷史與南北地緣疏遠的老蔣總統,人稱小蔣的蔣經國,在成為總統之前,以穿著素色夾克在民間走透透的親民形象,感覺就不是世界偉人那麼巨大了。我曾經與弟弟在臺南延平郡王祠寫生時,恰好遇到時任行政院長的小蔣來訪,小蔣一時興起,拿起弟弟的畫筆,在圖畫紙塗了幾下,新聞攝影機瞬間靠過來搶鏡頭。電視新聞畫面出現時,我穿著拖鞋奔出籬笆門,對著與鄰居閒聊的母親大喊,「弟弟的圖」,母親誤以為弟弟吐了,母女兩人就這樣在巷子裡狂奔。那是我與後來成為蔣總統的小蔣之間最近的距離。

臺灣在兩蔣時期的總統選舉,沒有全民投票,只需由位在陽明山中山樓召開的國民大會代表鼓掌通過即可。老蔣過世之後,由國防部總政治作戰部製播,以當時僅有的無線三臺共同聯播的方式,推出好幾系列的愛國反共影集,包含主題曲旋律一出就讓小孩感覺顫慄的《寒流》,該劇剪輯成電影版《香花與毒草》,甚至在香港上映。劇情之中極其負面反派的共產黨,非常符合那時國民黨政府所言的竊據中國領土的「共匪」形象。

第二場國葬,也就是小蔣總統過世的1988年,我已經從大學畢業,得知消息的當晚,與一位好不容易才取得部隊休假申請,從金門返回臺灣的學長在臺北永康街一家川菜館碰面,學長說他那次假期遇到國喪,甚麼娛樂都被禁止了。當時已經解嚴,兩岸也開放探親,我工作所在的大樓與國民黨淵源頗深,大廳還設置靈堂,但是公司有不少同事是黨外支持者。我對小蔣總統過世的國喪記憶,並沒有第一次國喪來得深刻。

兩岸開始交流的九零年代末期,因為工作關係,到新加坡參加一場研討會,當時臺灣學員在晚宴與上海學員同桌,酒酣耳熱之後,話題談開了,提到戒嚴時期的國語課本讀到同名同姓小明或是小華,一個在臺灣過著幸福生活,一個在中國啃樹皮。沒想到上海學員相當吃驚,說他們小時候也讀過同樣文章,只是啃樹皮的是臺灣的小明或小華。我們說政府教育我們稱共產黨為共匪,稱毛澤東為毛匪,上海學員則說這麼剛好,他們也指稱蔣氏父子是蔣匪。

曾經跟一位個性爽朗的主管共事過,某次聚餐之後去了KTV,喝醉的主管在酒精催化之下,跌坐路旁吐露心事,提到他在當兵時與外國朋友通信,用英文寫了一段老蔣國葬猶如一場猴戲,沒想到該信件經由軍方檢查,認定他思想有問題,從此他無論報考研究所或公務人員考試都遭到刁難,講到這段心路歷程,竟也悲從中來,忍不住落淚。那個深夜的臺北街頭,雖然已經解嚴,距離白色恐怖已有段時日,但是轉型正義的路尚未開始。

也想起老蔣過世之後,那個艱難版本的總統蔣公紀念歌,到了我就讀中學時期,一場校內獨唱比賽,奪下冠軍的正是選唱這首歌的同班同學。很多年以後,我們談起這件往事,同學後來成為臺灣獨立意識很強的人,直說這種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移靈兩側長跪是臺灣中老年的共同記憶

相隔13年的兩場國葬之後,兩蔣遺體一直沒有下葬,分別暫厝於慈湖和頭寮,當年蔣氏後代應該是期許反攻大陸之後,再正式奉安於中華民國首都南京。雖然臺灣在民進黨陳水扁執政時期的2005年,已經在內湖五指山國軍示範公墓替兩蔣興建正式墓園,然而兩蔣墓園就此荒廢,沒想到來到五指山墓園安息的,是在兩蔣之間短暫執政的江蘇籍嚴家淦 ,以及被小蔣點名接班的臺灣籍李登輝。

沒有經歷那兩場蔣總統國葬的臺灣年輕世代,很難想像全國集體服喪、禁止娛樂是什麼狀況。兩蔣國葬當天,學生與機關團體在移靈路線兩側長跪的畫面,似乎成為中老年世代的共同記憶。兩岸之間已經不是反攻大陸解救苦難同胞的時代氛圍了,而今臺灣每天都要面臨中國戰機侵擾,當時蔣家希望反攻大陸之後將兩蔣移靈回到南京的計畫,實行的可能已微乎其微,而當年喊著光復大陸解救同胞、漢賊不兩立的國民黨,已經前仆後繼趕去中國與共產黨握手了,兩位蔣總統應該感觸頗多吧!

標題圖片:前來悼念前總統蔣經國的民眾,1988年1月15日,臺灣臺北市(AFP / 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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