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細道~高雄西子灣 ――古道、湧泉、人、時間相互交錯的港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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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可道,非常道──漫遊古道,發思古之幽情,遙想古今無數人生。一條道路,如何接納光陰這個百代過客所帶來的無數經驗,而其中的歷史記憶,又如何受到保存,遺留至今?臺灣細道系列的遊記連載,帶您沿著高雄運河,從壽山山腳下的登山街漫步到哨船街。

由日本人記錄下的天然湧泉

「打狗及旗後地區缺乏優質的飲用水

有泉水從通往丁砲台的道路旁山腰處湧出

因此各砲台的守衛兵皆前往汲取作為飲水之用

這裡的湧泉水量充沛,而且水質優良」

這一段寫於超過120年以前的日文文章,記錄著長久以來滋潤著西子灣一帶的壽山天然湧泉(又稱「柴山湧泉」)。「丁砲台」指的是清朝臺灣巡撫劉銘傳於1886年興建的大坪頂砲台,從這座砲台旁湧出豐富的優質泉水,供砲台的守衛冰作為飲水之用。

1895年,臺灣因馬關條約被清朝割讓給日本,高舉鄉土防衛口號的抗日武裝運動「乙未戰爭」在臺灣各地風起雲湧。從打狗(現高雄市)港登陸的日本軍隊陸續佔領砲台、平定打狗。之後進行實地調查,在上呈給時任臺灣總督樺山資紀(1837-1922年)的報告書裡,出現了上述有關湧泉的記載。

日本時代,填海造陸而成並作為商業區繁榮起來的哈瑪星(濱線),從這裡出發,沿著珊瑚礁石灰岩地形的壽山山腳下的登山街往西行,途經已完成修復的日本時代建築「高雄武德殿」,傳來臺灣劍道少年們充滿活力的練習聲。

日本時代的高雄武德殿經修復完成後,目前作為練習劍道的場所。
日本時代的高雄武德殿經修復完成後,目前作為練習劍道的場所。

沿著登山街往前走,會遇到往左的大轉彎處,這裡有一條通往山上的陡峭山徑。從Y字路往右走,再往上爬,不久就會看到「登山街60巷的記憶~古道與水道交會的歷史場域」的立牌。曾經是古道的登山街60巷與咾咕石的水道交會,從壽山山腰湧出來的山泉水正是順著這一條超過150年以上的水道奔流而下。

往Y字路的右邊往前走,就會看到「登山街60巷的記憶~古道與水道交會的歷史場域」。
往Y字路的右邊往前走,就會看到「登山街60巷的記憶~古道與水道交會的歷史場域」。

歷史場域的解說立牌。
歷史場域的解說立牌。

柴山湧泉,在清朝統治時期被稱為「打水灣(Freshwater Creek)」。在打狗港靠岸的商船,為了尋找優質的飲用水,會派遣小船來到打水灣取水。雖然是看上了這裡的豐沛湧泉,但是英國領事羅伯特‧史溫侯(Robert Swinhoe;1836-1877年)也是著名的博物學家,他將在臺灣各地採集到的植物和鳥類、昆蟲、貝類等介紹到歐洲,他發現的諸多鳥類物種則是以史溫侯為名。

蘇格蘭攝影師約翰·湯姆森(John Thomson;1837-1921年)於1871年拍攝到的打水灣。可以看到正中央一帶有湧泉流向灣口的溪流。(出典:wellcomeimages)
蘇格蘭攝影師約翰·湯姆森(John Thomson;1837-1921年)於1871年拍攝到的打水灣。可以看到正中央一帶有湧泉流向灣口的溪流。(出典:wellcomeimages)

史溫侯為了興建英國領事館而買下打水灣旁的土地,但打水灣是淺灘,再加上與船埠有一段距離,結果就變成外國人墓地。直到現在,如果繞到民宅後面,就會看到民眾晒的衣服,還有十字架和刻著英文字母的墓碑。

民宅後面還保存著外國人墓碑。
民宅後面還保存著外國人墓碑。

居住在這個地方的原住民馬卡道族(屬平埔族)把刺竹林稱為「takow」,所以漢譯為「打狗」,而到了日本時代再度改為「高雄」。還有,1923年皇太子(後來的昭和天皇)曾經在打水灣湧泉出水口一帶的貴賓館住過,以此為契機,打狗山被改名為「壽山」,貴賓館則成為「壽山館」。

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高雄街道屢屢受到美軍空襲,於是在登山街60巷設立了戰時指揮所,當時興建的軍事設施機槍堡和防空洞仍保留至今。

藏身在一片蒼鬱綠意中的原日軍機槍堡。
藏身在一片蒼鬱綠意中的原日軍機槍堡。

二戰後,跟隨國民黨軍隊渡臺的防空部隊軍眷及浙江出身的移民,還有來自湖南和湖北的退伍軍人在這裡形成了聚落,直到1980年代為止,把打水灣的湧泉作為飲水之用。雖然名稱在錯綜複雜的歷史中更迭,唯獨這座源源不絕的湧泉持續在交錯的歷史河谷中奔流著。

咾咕石水道流經戰後形成的聚落
咾咕石水道流經戰後形成的聚落

知名演員的故鄉

橫跨香港和臺灣影壇的知名綠葉演員太保(張嘉年;1950年-)也在西子灣度過童年時光。1950年出生於香港,1歲左右跟隨中華民國軍人的父親一起移居臺灣高雄。

筆者與太保是在某部電影的工作上認識的,因緣際會下,有了在台北訪談他的機會,這才知道他與侯孝賢導演一樣是在高雄長大。

小學畢業之前是在高雄度過,因為父親退伍後開了旅行社,為了工作再度回到香港。而跟隨父親返港的他,被同學們用廣東話揶揄,說他是:「台仔(來自臺灣的阿飛)=臺保」,音似「太保」,因為臺灣華語的俗語「太保」有「流氓」之意,所以他很生氣,經常和同學吵架。這般調皮的「太保」也在少年時期結識了午馬、羅烈、石天等人,這些在後來的香港動作片都成為相當知名的演員和導演,大家玩在一起,而他也自然而然地踏入了電影圈。

他進入當時香港最大的電影製作公司邵氏兄弟,18歲開始在同為香港知名演員的午馬導演底下擔任場記工作。時間來到1970年代,以拍攝武俠片大受歡迎的導演張徹的作品,捧紅了姜大衛、狄龍等武打明星,正是迎接「武俠功夫片」的黃金時代黎明期。

「當時薪水很低,連一個月的油錢也擔心付不出來,但是拍電影實在太有趣了,我相當投入。從場記到副導演、導演,有幸累積這些經驗之後,當我作為特技演員或演員進行演出時,就很清楚拍片現場要求的是什麼」。

接受訪談的太保。攝於台北。
接受訪談的太保。攝於台北。

活躍於臺灣和香港的電影圈

1973年,在李小龍主演的《龍爭虎鬥》裡以「龍虎武師」(*1)出道,並在那裡被嶄露頭角的成龍挖掘,在成龍或洪金寶的功夫片裡成為常客,並且以過去的綽號「太保」作為藝名。在過去日本的客廳茶几前經常放映的成龍電影裡面,應該有很多人對他頭上掛著義大利麵、穿著水手服的滑稽模樣印象相當深刻吧。

他的臺語也很流利,1989年在侯孝賢導演的名作《悲情城市》(1989)裡,飾演會講台灣華語・臺語(河洛語)・廣東話的一去不返的賭徒,之後他的活動範圍也伸展到臺灣,在《運轉手之戀》(2000)和《父後七日》(2010)等電影裡演出。童年時期在臺灣生活所學到的語言,從香港動作片黃金時代到臺灣新電影浪潮,甚至是到現在,一路引導著太保。他的演出作品超過300部,在臺灣和香港令人目眩神迷的電影圈裡,成為親眼見證了這50年電影史發展的目擊者。

2019年,他在香港電影《叔・叔》裡擔綱主角,內容是描寫高齡男同志的苦悶哀愁的黃昏之戀,並於2020年的香港「金像獎」榮獲最佳男主角。在東亞的電影裡,可以說是首部以同志和熟齡作為主題的電影,而且對於香港的同志圈也有相當細膩入微的描寫。

電影《叔・叔》內。左邊為香港資深演員袁富華、右邊為太保。透過描繪銀髮族的同性戀與老化問題,與香港的同志社群「當下」的傑出作品。©叔・叔
電影《叔・叔》內。左邊為香港資深演員袁富華、右邊為太保。透過描繪銀髮族的同性戀與老化問題,與香港的同志社群「當下」的傑出作品。©叔・叔

太保演出的為了家庭努力工作而且即將退休的計程車司機,邂逅了一位單身父親並進而交往,過程中他注視到自己的內心,喜歡同性的自己,還有慢慢變老的自己,他的一舉一動表現得非常自然,完全不像是在演戲,就像是他在電影圈裡打滾50年飽嚐酸甜苦辣的演員人生終於開花結果一樣。

收到這部電影的演出邀約時,太保因為工作而待在臺灣,而且對於自己能否演好男同志這個角色,他沒有自信,所以遲遲沒有回覆。面對猶豫不決的太保,導演楊曜愷特地從香港3度飛來臺灣會面,正是自古以來說的「三顧茅廬」。問及電影人生裡印象最深刻的作品時,他回答:

「應該還是《叔・叔》吧。」

並且露出靦腆的笑容。

(*1) ^ 專指粵劇和電影行業中負責武打動作的動作特技演員,簡稱武師(武行)

日本學者國分直一的臺灣故居

沿著登山街往矗立於海角的打狗英國領事館官邸前進,路名在中途就變成了哨船街。如果參考舊地圖的話,這裡在日本時代也鋪設了輕便軌道,台車可行駛其間。走到前往旗津交通船的輪渡碼頭附近,右手邊有塊略為高起的土地,上面蓋著一棟像是長屋般的二樓建築物。乍看之下,外觀並不老舊,但是仔細觀察的話,擴建部分的下面原是洋風建築的主體。據說這是少年時代在臺灣長大的考古學・民族學者國分直一(1908-2005年)的故居。

哨船街的民宅,據說國分直一是住在這裡長大的。
哨船街的民宅,據說國分直一是住在這裡長大的。

1908年,國分直一在東京出生,出生後不久便舉家移居高雄。當時,這一帶被稱為「哨船頭」,父親國分直吉在附近的打狗郵便局(今鼓山郵局)工作,而一家子就住在兩層樓洋館的一樓。這棟洋館同時也有其他戶的家庭和單身者入住,就像是郵局的宿舍。

清朝統治時期作為海外貿易港開埠的哨船頭,原本有很多漁民,在日本時代甚至有日本漁民移居此地。國分直一在收錄了他的自傳散文及訪談紀錄的《遙遠的天空――國分直一、個人與學問》(安溪遊地.平川敬治編/海鳥社)裡面,用鮮明的筆觸描寫出國分在少年時期栩栩如生的記憶,在植民地下的臺灣南部,每天發生的事情都震撼了他豐富的感受性。

《遠い空――國分直一、個人與學問》(安溪遊地.平川敬治編/海鳥社)
《遠い空――國分直一、個人與學問》(安溪遊地.平川敬治編/海鳥社)

颱風侵襲的季節是很恐怖的,船隻一艘艘折返,連倉庫的屋頂都被吹走了,屍體被浪冲上岸。不分日籍或台籍,漁夫的妻子們無不牽著孩子的手,站在灣口的高台上,忐忑不安地望向海面,焦急等待出航的夫婿歸來。

「小時候的我看到這樣的畫面,感覺心都糾在一塊了,非常難過。」少年的國分在過去曾如此寫道。

凸肚臍的少年

還有,當年他在海邊抓螃蟹的時候,認識了同樣住在哨船頭的日本漁夫之子,名叫「門田金太」。金太伶牙俐齒,每次吵架都吵贏,釣魚、抓螃蟹、游泳都很厲害,還橫渡運河,唯獨一件事讓他覺得很難為情,就是「凸肚臍」。

後來,我在訪問了山口縣周防大島町的沖家室島時,得知沖家室的漁夫們曾在二戰前於哨船頭形成漁民聚落一事。

我詢問了泊清寺的新山住持,這位住持可以說是沖家室島上的活字典,得知在沖家室確實有「門田」這戶人家,但是名叫「金太」的孩子是否曾住在高雄就不得而知了,因此國分當時的好友「金太」究竟是不是來自沖家室,仍是不得而知。

國分直一在二戰後遣返回到日本,在山口縣下關市教書,之後在山口市定居,成為最後的棲身之所。雖然不能知道長大成人後的國分是否知道,過去住在哨船頭的日本漁民大多來自山口縣。只是就在高雄運河旁的小小區塊中。在這個跨越時空、名稱更迭的地方,如同流經咾咕石的水道的湧泉般,形形色色的人生在此交錯。

 

 

標題照片:從前往旗津的渡輪上遠眺壽山,山上自古有許多野生獼猴在此棲息,因而有「猴山(Ape’s hill)」之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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