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細道~屏東恆春半島~見證帝國野心的生起與幻滅(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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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可道,非常道──漫遊古道,發思古之幽情,遙想古今無數人生。一條道路,如何接納光陰這個百代過客所帶來的無數經驗,而其中的歷史記憶,又如何受到保存,遺留至今?臺灣細道系列的遊記連載分為上下兩篇,帶您走訪大大牽動近代東亞歷史的屏東縣恆春半島。

化身成時裝伸展台的恆春古城

在恆春古城牆上走秀的模特兒(半島歌謡祭・提供)
在恆春古城牆上走秀的模特兒(半島歌謡祭・提供)

模特兒身穿宛如熱帶鳥魚類般色彩鮮豔的服裝,在古色古香的城牆上頭翩然交錯。台上的走秀服裝和投影在腳下一整面城牆的印花圖騰,呈現出恆春的海洋和島嶼特色,展開一場夢幻般的視覺饗宴。

模特兒身穿的服裝,是由華裔設計師Daniel Wong(黃偉豪)親自設計。生於加拿大的他,在成長過程中吸收歐洲和香港等多元文化,曾經擔任過Alexander McQueen、Versace的印花設計師而為人所知,近年將臺灣作為創作據點之一,相當活躍。

擁有多元文化背景的華裔設計師Daniel Wong。(半島歌謡祭・提供)
擁有多元文化背景的華裔設計師Daniel Wong。(半島歌謡祭・提供)

屏東縣恆春鎮每年會舉辦一次「半島歌謠祭」,在這次的時裝秀中也有在地年輕人作為素人模特兒參加走秀,或許是眾多親朋好友前來捧場,當特定的模特兒一出現,城牆下就傳來陣陣的歡呼聲。在小雨中環視擠滿人潮的會場,一排排觀眾們的五官顯示出這片土地的多樣性,宛若民族大熔爐。

沉醉在2022年「半島歌謠祭」的觀眾(半島歌謡祭・提供)沉醉在2022年「半島歌謠祭」的觀眾(半島歌謡祭・提供)

展現風土特色的民謠

臺灣最南部的恆春半島有排灣族、阿美族、魯凱族、平埔馬卡道族與平浦西拉雅族等原住民族居住,舊稱瑯嶠(Ljungkiaw),在排灣族語是「蘭花」之意。瑯嶠自17世紀開始一部分受到荷蘭人統治,福佬和客家等漢人移民從中國大陸遷入,1895年以後受到日本統治等,這樣的歷史背景,形成多元族群與多采多姿的文化交錯的風土特色。

最具象徵性莫過於恆春「民謠」了,從前漢人在瑯嶠地區的開墾生活艱辛,他們利用嚴苛勞動的空檔,就一手抱著月琴,唱出思鄉旋律。

早期的漢人移民大部分是單身男性,多是娶原住民女性為妻。恆春半島的傳統民謠可粗略分為恆春和滿州兩大民謠,還可以下分更多系統。不管是哪一個,都是以福佬民謠或客家山歌為基礎,反映出與瑯嶠地區原住民部落的傳統歌謠交流下,發展出富有特色的各種曲調。

「月琴」是恆春民謠裡不可或缺的樂器「月琴」是恆春民謠裡不可或缺的樂器

在歌謠祭中重生的恆春民謠

原本因卡拉OK伴唱機的興盛而逐漸衰微的恆春民謠,2000年起迎來重生契機。當地的民謠大賽,以及為導演侯孝賢的電影配樂而聞名的音樂人陳明章所舉辦民謠活動(譯註:「恆春民謠進香團」音樂會),和後來的「恆春(國際)民謠音樂節」等作為前身,2018年後以新舊融合為主題,由屏東縣政府主辦一年一度的民謠音樂盛事「半島歌謠祭」。現在在屏東,男女老少都在哼唱著民謠,甚至在「半島歌謠祭」上一較高下。

時裝秀結束後的現場表演也邀請到來自沖繩縣石垣島的夏川里美獻唱,除了名曲「涙光閃閃」、石垣島搖籃曲等琉球民歌,之外,還高歌了《雨夜花》和《四季春》等臺灣歌曲。表演結束後,我在後台有幸可以訪問到夏川本人。

我問到有關琉球民謠和恆春民謠的共同點,夏川回答:「我聽說恆春民謠是由7個調組成的,演唱時可以融入自分的心情,隨興編詞。琉球的傳統民謠也有固定曲調,在民謠比賽裡參加者也可以編入自己喜歡的歌詞,依完成度決勝負,這一點完全相同」。

自古以來,在東亞和東南亞各地存在著搭配固定曲調並以對唱形式呈現的「歌垣」習俗。「歌垣」本來是年輕男女聚在一起,透過對唱互相表達愛意來結為佳偶的活動,但是歌謠裡面是融入了勞動、收穫、喪葬等生活中的喜怒哀樂,藉此紓解情緒。「歌垣」習俗被認為是日本「和歌」的源頭,說不定恆春和琉球民謠也可以追溯至此。

站在半島歌謠祭舞台上高歌的夏川里美(半島歌謡祭・提供)
站在半島歌謠祭舞台上高歌的夏川里美(半島歌謡祭・提供)

因牡丹社事件而興建的恆春縣城

夏川在當天身穿明豔絢麗的粉紅色緞面洋裝,是由籌畫這場時裝秀的Daniel Wong以恆春意象來設計的。看著印在洋裝上的是以「帆船」和「鎖鏈」為構想的印花圖騰,對於能夠在臺灣最南端的恆春縣城,聽到來自琉球的夏川之動人歌聲,不由得感到濃厚歷史感。

1871年,有艘從那霸返回宮古島的船在途中遭遇颱風,漂流到現在屏東縣滿州鄉一帶,66名宮古島的船員登陸後,誤入排灣族居住的牡丹社(現為牡丹鄉),與當地的排灣族村民之間發生摩擦,將其中的54人斬首殺害。

之後,得知琉球漂民殺害事件的明治政府,以「懲治」島上原住民為由強行出兵攻打臺灣(日本稱為「臺灣出兵」),派遣了西鄉隆盛之弟,即當時的陸軍中將西鄉從道。西鄉率領3658名士兵從社寮(現為車城鄉重溪口)登陸,在石門與牡丹社及高士佛社原住民激烈交戰,雙方互有多數傷亡。隔月,日軍再度進攻牡丹社,不分男女老少皆遭到殺害,以及用重裝兵器燒毀村落等,讓原住民無處可去,只能被迫投降。此外,日軍則因瘧疾等傳染病的肆虐,超過500名以上病歿。對於近代日本而言,這是首次向海外派兵的軍事行動。

西鄉從道率領的日本軍與牡丹社及高士佛社原住民激烈交戰的石門古戰場。
西鄉從道率領的日本軍與牡丹社及高士佛社原住民激烈交戰的石門古戰場。

獲勝的日本明治政府在外交上對清朝展開強硬交渉,結果是清朝必須賠償此趟派兵的軍事費用,並且依條約中「保民義舉」的字句,繼續進行「琉球處分」,將琉球作為日本的屬地並設置沖繩縣。

為了處理牡丹社事件而蒙受重大損失的清朝,重新體認到統治臺灣的重要,於是派欽差大臣沈葆楨來臺,興建了恆春縣城。

這樣一說,讓人不得不聯想到穿在夏川身上的洋裝,「帆船」意味著宮古島漂民的悲慘命運,還有上面的「鎖鏈」像是串連起臺灣和琉球的流轉歷史(話雖如此,但應該連設計師也沒有想到這一點吧)。

半島歌謠祭特地從日本邀請到石垣島出生的夏川,登上恆春縣城高歌一曲。在這塊累積著複雜歷史的土地上,夏川的琉球風歌聲和越過中央山脈而下的強勁「落山風」相互交織,在空氣中迴盪著。

羅妹號事件

實際上,在牡丹社事件前,1867年在恆春半島發生的「羅妹號事件」,不只牽動臺灣和日本,甚至成為改變整個東亞命運的一大轉捩點。一艘美國商船羅妹號(Rover遭遇船難,船員上岸時誤闖領地,遭到當地排灣族龜仔甪社原住民殺害。

在發生羅妹號事件的約50年前,統治臺灣南部的荷蘭人曾經對龜仔甪社發動幾乎接近種族滅絕的攻擊行為,因此把登陸求救的美國人與過去入侵的荷蘭人誤會重疊,進而展開報復行動。之後,擔任美國駐廈門領事的李仙得(Charles W. Le Gendre,1830-1899年)負責處理事件,他與包含龜仔甪社在內的當地原住民連盟「瑯嶠十八社」大頭目卓杞篤(Tou-ke-tok)大頭目交涉,簽訂「南岬之盟」,內容是保證不再殺害將來以紅旗作識別求援的海難生還者,也有意見指出這是「臺灣人第一次和外國簽訂了國際條約。」(*1)

恆春墾丁海岸被認為是美國商船船員登陸遇害的「羅妹號事件」現場。
恆春墾丁海岸被認為是美國商船船員登陸遇害的「羅妹號事件」現場。

之後(譯註:1872年),李仙得受雇於明治政府擔任外交顧問,他深知瑯嶠地區的原住民不受清朝統治及當地各族群的分布,並且把多次訪臺獲得的調查資料和地圖全部獻給明治政府,並強烈建議出兵臺灣。

「列強如欲在東方逞其威權,必須北占朝鮮,南據澎湖及台灣」「如果大清政府對牡丹人殺害日本國屬民的事件處理不當,日本政府必須儘快占領台灣與澎湖」(出處「第四號備忘錄」《大日本外交文書》)(*2)

日本的野心與李仙得

總而言之,李仙得向日本政府提供的建議是:「日本若要在東亞稱霸,先決問題就是占領北方朝鮮和南方台灣,正好發生琉球居民在臺灣遇難的事件,而清朝又無法處理,日本應該盡快出兵,把臺灣和澎湖列島據為己有」。

也就是說,隨著二次大戰結束而同時瓦解的大日本帝國侵略亞洲的野心,實際上是因李仙得參與處理羅妹號事件而萌芽的,這種解釋或也說得通。李仙得在那之後與日本女性結婚,並育有子女,其中一人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前日本歌舞伎界代表性的歌舞伎役者——第15代歌舞伎市村羽左衛門,而聲樂家關谷敏子則是外孫女。李仙得也對日本文化造成巨大影響,但他的存在就連在日本也幾乎被遺忘了。

如此深刻左右著臺灣命運的羅妹號事件,之前在臺灣也幾乎不受到關注,是直到醫師作家陳耀昌撰寫的長篇歷史小説《傀儡花》才得以為世人所知。2021年,臺灣公共電視台將其改編成電視劇《斯卡羅 SEQALU》,讓臺灣人廣為認識這起歷史事件的重要性。

陳耀昌在小説寫道

「發生於恆春半島南端的美國人遇害事件是「蝴蝶效應」的起點,大大牽動往後的歷史發展」。

下篇將走訪蝴蝶最初展翅飛舞的地――現代的墾丁國家公園。

以敘事的形式讓世人關注至今仍鮮為人知的台灣歷史的小說家兼醫生的陳耀昌先生(左)與翻譯日文版《傀儡花》的台灣文學研究者的下村作次郎先生(右)。 (楊明珠・提供)
以敘事的形式讓世人關注至今仍鮮為人知的台灣歷史的小說家兼醫生的陳耀昌先生(左)與翻譯日文版《傀儡花》的台灣文學研究者的下村作次郎先生(右)。 (楊明珠・提供)

標題圖片:把屏東縣城的古城牆作為半島歌謠祭的時裝秀舞台。(半島歌謡祭・提供)

(*1) ^ 陳耀昌著「後記一」《傀儡花》(印刻文學;2016年)p.445

(*2) ^ 譯註:明治六(1874)年初頭に、日本政府への意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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