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細道~屏東恆春半島~見證帝國野心的生起與幻滅(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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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可道,非常道──漫遊古道,發思古之幽情,遙想古今無數人生。一條道路,如何接納光陰這個百代過客所帶來的無數經驗,而其中的歷史記憶,又如何受到保存,遺留至今?走訪牽動近代東亞歷史的屏東縣恆春半島的遊記連載下篇。

與Givi的相遇

早上醒來,窗外灑滿了金黃色的光,像是檸檬―抑或是臺灣普遍栽種的綠皮萊姆―榨出來的果汁般,汪洋的藍色大海滿溢。宛如淋在剉冰上的糖漿色淺灘,再往外海就是如平原般擴展開來的靛藍色巴士海峽。從番薯形狀的臺灣本島南部朝向菲律賓群島,屏東縣的恆春半島就像蝸牛伸出來的頭部,此地舊稱瑯嶠,蝸牛的短觸角是猫鼻頭,長觸角是鵝鑾鼻。我入宿的地點就位在連結2座岬角的海岸線正中央處。

從海岸看過去是靛藍色的巴士海峽
從海岸看過去是靛藍色的巴士海峽

一下樓,前來迎接的Givi(潘甄華)露出開朗笑容,用鈴鐺般的聲音打招呼,「早」,彷彿和從小一起玩泥巴的童年玩伴重逢,給人一種安心感。

當我參加屏東的半島歌謡祭時,為我介紹恆春城的導遊就是Givi,得知她是出身羅妹號事件主角的龜仔甪社(現為社頂部落)。隔天,在偶然拜訪的恆春老街上再度遇到經營名產店的她,這次的不期而遇是一種緣份,於是拜託Givi下次一定要為我介紹她的故鄉。

出身龜仔甪社的Givi。
出身龜仔甪社的Givi。

充滿謎團的「荷蘭公主廟」

從住宿地點往海岸走約一百多公尺處,這裡被認為是1867年發生美國商船遇難,船員遭到龜仔甪社人殺害的「羅妹號事件」現場。海灣靜靜地被矮樹叢的綠意覆蓋,由眾多小山脈相連形成的沙灘像是月球表面般展開。當海浪拍打岸邊之際,尖尖的黑灰色火山岩碎屑就會剝落,在經年累月海浪不斷地侵蝕下,隨處可見宛如頭蓋骨般的圓形珊瑚礁岩閃耀著白色光輝。如果是對歷史一無所知的天真孩子,看到眼前這般美麗景色,大腦應該會完全被藍色大海和天空給吸引住,一心踩著浪花和堆沙堡,度過如夢似幻的時光吧。回頭看,大尖山像是用指尖把天頂住的巨人,屹立不搖地守護著我們。

「那座大尖山是我們龜仔甪社的山,是神聖的存在。」Givi說道。

「在你們南排灣族的族語裡,那座山是否有什麼特別的名稱或者是傳說?」我詢問道。

「大石板,族人士這樣稱呼。」
「在(以羅妹號事件為題材的)電視劇裡面,有出現在那座山上進行宗教儀式的場景。」
「那個是電視劇啦!日治時代才在山坡興建畜牧場,在那之前沒有登山步道,也沒有登山的必要。」Givi再度發出爽朗的笑聲回答。

距離岸邊大約幾十公尺遠處,有一座豎立在靠內陸的「萬應公祠」,又被稱為「荷蘭公主廟」。Givi從小就和當地的孩子們在這個海岸玩耍,當時只有一座小小的土地公廟。不久後,出現為了尋找愛人而來到臺灣卻遇難的荷蘭公主傳說,及她身上的8樣遺物,並且參雜了各種靈異現象和鬼故事,因而在十幾年前重修時,成為一座供奉3尊神像(八寶公/萬應公/福徳正神)的「三合一」廟宇至今。

「萬應公祠」,又被稱為「荷蘭公主廟」。
「萬應公祠」,又被稱為「荷蘭公主廟」。

近年,根據作家陳耀昌的研究推論,認為此廟供奉的不是「荷蘭公主」,而是1867年遇害遭到斬首的羅妹號事件船長杭特(Joseph Hunt)的妻子「梅西夫人」(Mercy G. Beerman Hunt),於是他以此為契機寫成歷史小説《傀儡花》付梓。一旁的白色柵欄內,擺放著一堆風化後的炭灰色木頭支柱,上頭插了好幾支生鏽鐵棒,有傳言指出是荷蘭公主搭乘的木船殘骸,但經過荷蘭政府帶回一部分進行鑑定後,似乎不是荷蘭的東西。也不是臺灣的傳統小船,真相究竟為何?

試著想像,羅妹號遇難後,船長杭特夫婦及船員們搭上傳統舢舨船拼命地往岸邊前進,好不容易上了岸,卻遭受武力襲擊並被斬首殺害。他們壓根兒也沒想過,悲慘命運引起的骨牌效應會為後來的亞洲帶來深遠影響。照理說是銜接歷史與現在的木船殘骸卻放在屋外,就像是焦屍任憑風吹雨淋,令人痛心。聽說3年前還沒有像眼前這般焦黑,不知道是遊客亂放煙火抑或是香爐的火苗引燃的,確切原因尚不明朗。

部落生活不可或缺的石灰

離開「荷蘭公主廟」,Givi夫婦的車子一邊沿著公園路往內陸行駛,左側可以看到大尖山。周圍是日治時代在臺灣唯一設立完備的熱帶植物園區域,目前由墾丁國家公園管理,社頂部落(舊龜仔甪社)也在其中。伴隨公園路的開通,包括Givi的老家在內的部落裡的房子都遷移到別處。

「你看,就是這裡!我母親的老家就在這條道路底下。」

Givi說她母親的老家就在這條道路底下。
Givi說她母親的老家就在這條道路底下。

道路旁也有Givi祖先的土地,上面種著無患子樹,正當我想要再往前走過去時,被制止了。

「以前的人會按照傳統把家人的屍體埋在住家地板下面,所以家就是祖靈長眠的地方,請不要把祂吵醒。」

排灣族有嚴格的階級制度,主要分為頭目・貴族・勇士・平民4個階級。而Givi來自女巫(puringau)家族。在日本,無患子的果實也可作為念珠之用,因為可以驅邪,所以會種在寺廟和神社占地內,而排灣族的女巫在宗教儀式上也會用到,因此傳統上會種在住家旁。也就是說,從部落裡種植的無患子樹,可以推斷出以前的生活與進行宗教儀式的場所之間的關聯性。她提到,龜仔甪社在宗教儀式上所使用的經文隨著近代化而急速失傳,目前正在和女性親戚們一同重新學習。

與部落相毗鄰的「社頂自然公園」,過去也是龜仔甪社居民的生活場域。我跟在Givi身後,一同走入森林裡,不一會兒就嘩啦嘩啦地下起雨來。

「哇啊,是祖靈在歡迎我們。」

Givi抬起頭看了看四周,用她嘹亮的聲音大喊:

「我回來了!你們的女兒帶日本人來這裡作客喔。」

隆起的石灰岩地形由數不清的珊瑚、魚類、水中動物、浮游生物、貝類等大量的海洋生物遺骸堆積而成,當我們穿過小裂谷,像是悠遊在海中,而且隨處可見鍾乳石洞。

Givi走在由隆起石灰岩形成的小裂谷。
Givi走在由隆起石灰岩形成的小裂谷。

「這裡以前是洗衣服的地方,趁著媽媽在洗衣服的時候,小孩子就跑到下面河川玩耍,經常被罵。」

在珊瑚礁岩壁的下方,有座用水泥砌成的圓形蓄水池,水源還在利用。旁邊的四方形坑洞是「石灰窯」遺跡。用穴窯把珊瑚礁石燒製成石灰,除了作為建築材料的灰泥,也可以添加到
食用的檳榔裡,是以前的部落生活裡不可或缺的重要產物。Givi的祖先們利用製作石灰和洗衣服的空檔深入山谷,在空地上開墾闢田種植作物,而那一帶現在變成了草原,並有登山步道通過。

在珊瑚礁岩壁的下方,有座用水泥砌成的圓形蓄水池。
在珊瑚礁岩壁的下方,有座用水泥砌成的圓形蓄水池。

帝國野心的誕生之地

沿著登山歩道往上爬,就會抵達設有涼亭的展望台「社頂凌霄亭」。

「你看!從這裡看過去,都是我們的土地。」

Givi說的是從「社頂凌霄亭」望向四周,目光所及之處都是龜仔甪社的傳統領域,非常遼闊。
Givi說的是從「社頂凌霄亭」望向四周,目光所及之處都是龜仔甪社的傳統領域,非常遼闊。

也就是說,像蝸牛頭部的廣闊恆春半島,相當於長觸角的部分,過去都是龜仔甪社的勢力範圍。矗立著白色燈塔的鵝鑾鼻岬角面向巴士海峽。戰前,日本運輸團隊要前往菲律賓必須經過巴士海峽,因戰爭後期有大量船隻被美國的潛水艦擊沉,又被稱為「運輸船墳場」。有許多屍體順著洋流漂到相當於蝸牛短觸角的貓鼻頭後,由當地居民幫忙安葬。但是,據說長眠於海底的戰歿者可能超過10萬人。現在毎年11月,臺灣人和日本人會在猫鼻頭的潮音寺一同舉辦「巴士海峽戰歿者慰靈祭」。

「越過左前方的港口溪,對岸就是瑯嶠十八社總頭目卓杞篤的“豬朥束社”」

Givi指著對面的山說道。部落的領域是以河川為界。

「羅妹號事件」就發生在腳下的這片美麗海岸,美國領事李仙得(Charles W. Le Gendre)藉此認識到臺灣在地政學上的重要性,進而讓日本產生了佔領臺灣的慾望,後來連結到牡丹社事件,邁向了帝國化之路。之後,看似要吞噬掉整個東亞、東南亞的帝國野心,也隨著大量船隻在眼前的這片海上覆沒,甚至不久後日本本土遭到轟炸攻擊而灰飛煙滅。

白色浪花拍打上岸的蜿蜒曲線,讓海岸線變得模糊,正當我看著眼前的大海看得出神之際,Givi吹著丈夫用樹木果實製作的笛子,發出了「嗶―嗶―」的聲音。

笛音響徹四方,在如地毯般的綠色樹林間和葉片上迴盪著。

彷彿是在呼應般,自古以來和龜仔甪族人共同生存的大冠鷲,也從綠海上空不斷地發出「忽悠―悠」的嘹亮叫聲。

Givi吹著丈夫用樹木果實製作的笛子
Givi吹著丈夫用樹木果實製作的笛子

照片全由筆者拍攝、提供

標題照片:被認為是發生「羅妹號事件」的現場和龜仔甪社的聖山「大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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