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能樂的大門

能樂《定家》所展示的愛慾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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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是《打開能樂之門》專輯之二,以愛慾為主題來解讀能樂的魅力。沉溺於不被世人認可的戀愛之中的男女,他們的末路究竟何在?請看觀世流的掌門人和能樂研究最高權威圍繞《定家》這部劇展開的對話。

觀世清河壽 KANZE Kiyokazu

第26代觀世宗家。1959年出生於東京,是第25代宗家觀世左近的長子。4歲時首次登臺演出,1990年繼承觀世流,成為第26代宗家,引領現代能樂界的發展。1995年獲得藝術選優文部大臣新人獎;1999年獲得法國文化藝術騎士勳章;2012年獲得藝術選優文部大臣獎;2013年獲得第33屆傳統文化POLA獎大獎。2014年元旦,將名字從「觀世清和」改為「觀世清和壽」。重要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一般財團法人觀世文庫理事長,一般社團法人觀世會理事長,一般社團法人日本能樂會常務理事,獨立行政法人日本藝術文化振興會評議委員,東京藝術大學音樂系講師。主要著作有《能樂這麼有意思啊! 》(小學館)、《新譯風姿花傳》(PHP研究所)等。

誕生於室町時代的「愛慾」劇目

松岡心平 這次我們聊的話題是「愛慾」。

觀世清河壽 如果完全剔除「愛慾」因素,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將無從講起。這是一個與現代社會也完全相通的主題。

松岡 能樂裏有各種各樣以愛慾為主題的劇目(*1)。這次我們就以金春禪竹(1405~1470年前後)(*2)創作的《定家》為中心,來考察一下愛慾在能樂中是如何表現的。

觀世 《定家》裏描寫的男女身上有著令人非常震撼的東西。室町時代(1336~1573年)能夠誕生這樣的故事,這本身就令人驚嘆。

松岡 這部劇裏描寫的是後白河法皇的三女兒,自幼就被選為齋院(*3)侍奉於賀茂神社的式子內親王(1149~1201年)(*4)與當時最負盛名的歌人(和歌詩人——譯註)藤原定家(1162~1241年)(*5)之間纏綿至身後的「愛情故事」。這種與近乎半神的女性之間不被世人認可的關係,正如內親王在曲中所稱的那樣,「邪淫痴迷」的愛慾情節貫穿了故事的始終。也有人認為,這部劇似是根據代代相傳的故事創作的,從他們懸殊的年齡差距等因素上看,也很有可能是虛構。

(*1) ^ 以愛慾為主題的能樂劇目,比較有名的是描寫紀有常的女兒和在原業平之間關係的《井筒》和以《源氏物語》中的人物「六條御息所」為題材的《野宮》等。

(*2) ^ 室町時代的能樂演員、能樂作家,世阿彌的女婿。創作有《芭蕉》、《楊貴妃》​​等能樂劇作,在和歌技法和佛教方面也造詣頗深,著有《六輪一露》、《明宿集》等能樂理論著作。是當代金春流中興之鼻祖。

(*3) ^ 侍奉於京都賀茂神社(現上賀茂神社、下鴨神社)的天皇家未婚女性。從平安初期起至鎌倉時代,共計存在過35名齋院。另外,作為「禁忌的戀愛」之對象出現在《伊勢物語》等平安時代的文學作品中。

(*4) ^ 後白河天皇的三女兒。母親是藤原成子(藤原季成之女),高倉天皇是其異母弟弟,作為歌人,其名作「倘使身可竭 但求至此終 唯恐心難抑制 昭然現情蹤」(新古今和歌集)被收入《百人一首》(藤原定家私撰匯集的100首和歌,是最廣為流傳的和歌集——譯註)。內親王為日本皇室的內親王封號。

(*5) ^ 平安末期至鎌倉時代日本的著名歌人,是《新古今和歌集》和《新勅撰集》的編撰者。其和歌創作風格極其絢爛精緻,並著有許多和歌理論書籍,留有日記《明月記》;他還是出色的書法家,其書法風格在後世被推崇為「定家流」。

女性的糾結:愛與自由

「希望超度成佛」——內親王的亡魂在祈求救贖

松岡 《定家》的舞臺中央,擺著內親王之墓,上面纏繞著由藤原定家的痴迷幻化而成的藤蔓,暗示了他們兩人之間的關係。這些藤蔓被稱作「定家葛」。當行腳僧路過時,內親王的亡魂出現,向他述說兩人生前的戀情及死後還繼續束縛著自己的痴迷之念,請求行腳僧救贖自己,「希望能超度成佛」。

觀世 作為演員,我必須充分傳達出內親王的苦悶和煩惱。要演出她在詛咒尚未解開之時幾乎動彈不得的狀態,表現出定家的怨念之深。通過這份深重的孽緣,表現作為一個女性的柔弱。

僧人念經做起佛事後,要演出內親王慢慢活動的身體以及逐漸獲得自由的過程。之後,就是這部劇的最大看點——報恩之舞。這場舞蹈,與其說是舞出擺脫束縛後的滿心喜悅,更準確地說應該是表現某種被壓抑的感覺。

松岡 也就是說,與定家的熱戀記憶,此後經歷的種種苦痛,以及因念經的功德而帶來的解脫感——這個舞蹈要傳達給觀眾的,就是內親王的這些心理活動。但舞蹈結束後內親王的亡魂卻又再次回到墳墓中去。

報恩之舞(序之舞)

觀世 這是暗示內親王並沒有擺脫愛慾的一個極為重要的場面,表現了看似解脫了的內親王再次被定家的痴迷之念所囚禁的過程。

同樣是描寫男女愛慾的作品,比如像《井筒》那樣由世阿彌創作的能樂,舞蹈通常優美華麗,能讓人想起那個繁華鼎盛的時代,以此來安撫祭奠亡靈,然後把它送上極樂世界。但《定家》不是這樣。內親王一旦從詛咒中解脫并快樂起舞,但最終又回到了墓中,再次被「定家葛」攀纏直至蔭蔽了整個墳墓。

松岡 苦惱糾結到最後,內親王還是選擇了定家的執念,而不是超度成佛。內親王為愛​​情而沉淪的內心糾葛,讓觀者心情鬱悶沉重,而《定家》就在這樣的氣氛中劇終。

華麗的舞蹈表現「邁向地獄之路」

觀世 我覺得內親王並不討厭被「定家葛」纏身繞體,說是「要共有邪淫之念」。雖然一度得以解脫,但認定只有那裏才是屬於自己的世界,於是她又回到了被『定家葛』纏繞的墓中。因此她可能是喜歡愛慾地獄吧。

松岡 原來不是單相思啊,是「一同邪淫」(笑)。年輕時可能很難理解女人的這種心理。

回到纏滿「定家葛」的墓中

觀世 年輕時練習表演《定家》的時候,父親(上一代掌門人,二十五代觀世宗家觀世左近元正)對我說的話,現在還記憶猶新。最後內親王亡靈回到墓中,用扇子遮面蹲下的場面,父親說,「要結束得完美、華麗」。雖然請行腳僧超度並跳了報恩之舞,但還是擺脫不了「定家葛」的糾纏。 明明只要離開墳墓就能前往大徹大悟的世界,可她卻執意選擇了永無解脫之日的痛苦掙扎之路。儘管如此,為什麼父親還反過來說「要完美、華麗」呢?當時的我對此完全無法理解。

松岡 說得極端一點的話,大概就是墮落之快感吧。一邊是侍奉神靈的聖潔的自己,一邊是沉溺於愛慾中的自己,結果還是倒向了情慾那方。作為女人那種難以克制的慾望,讓她舞回到人慾橫流的世界。

觀世 我想那是個令人窒息的世界。因此說老實話,我沒有辦法讓年輕人來學演這部劇。被問起「什麼是邪淫?」,我也只好無言以對。我這個做師傅的只能說「這對你們來說還太早了」(笑)。

金春禪竹的前衛性

觀世 即便如此,《定家》發表之初,其內容在當時是相當前衛的。

松岡 禪竹和當時一流的歌人、連歌師、僧侶(*6)等都有很深的交往,作為引領一代風騷的文人而聞名。除了創作能樂劇目之外,他還寫了很多富有哲理的能樂理論著作。正因為他有如此淵博的學識,才能寫出像《定家》這樣先鋒前衛的作品。

觀世 這就產生了一個疑問。在《定家》中,行腳僧為超度內親王的亡靈念的是《法華經》。 《法華經》被視為佛教經典中的最高教諭。但內親王卻沒能得到救贖,還是墮落到了愛慾地獄。這在某種意義上可能會被認為是對《法華經》的否定。在中世,否定《法華經》是一大禁忌。能樂的劇目裏,有很多像《通盛》(*7)那樣表現因《法華經》的功德而獲得救贖的劇目。要是對之否定的話,我覺得能樂本身就無法成立了。

松岡 我認為禪竹並非否定佛教,而是信仰別的佛教教義。他是一個強烈信仰歡喜天(*8)的人。歡喜天教導那些無法抑制自己慾望的人們,首先去成就願望,讓心靈恢復寧靜。當然也不否定性愛,甚至把性愛當做能夠提高能量的行為加以積極利用。這樣的教導在江戶時代被當做邪教而遭排斥,但在禪竹生活的時代還不是什麼歪理邪說。 年過花甲的禪竹,還和夫人也就是世阿彌的女兒一起閉居於信仰歡喜天的寺廟,祈求恢復元氣。也就是說祈禱能和夫人再次做愛,而且還認真地用文字記錄下來,真有禪竹風格,令人莞爾……

觀世 這樣的禪竹,自然不會認為性愛行為是醜惡骯髒的了。

松岡 不僅是定家,式子內親王也是一位出色的歌人。因此,禪竹把定家和內親王敬為「歌道菩薩」。可以說,他寫《定家》是為了讚頌他們兩位。

觀世 父親說要「華美地表現」出內親王的墮落,大概就是基於這樣的原因吧。

《定家》裏使用的能樂面具

前半部分表演村婦(實際上是式子內親王的亡魂)時使用的面具「增」(作者不詳)(左) 後半部分表演式子內親王的亡魂時使用的面具「泥眼」(作者:河內)(右)。據說是為體現美人遲暮的悲哀而創作的面具,昔日美貌依稀可見

圖片、編輯合作:一般社團法人觀世會 人物攝影:大久保惠三

▼參照閱讀

觀世流中傳統承繼的禮法
松岡心平 (採訪人)

(*6) ^ 與禪竹有深交的名人據說包括關白太政大臣、著名歌人一條兼良(1402~1481年),「俳諧之祖」、連歌師山崎宗鑑(?~1540年前後),以《一休和尚》的原型而廣為人知的禪僧一休宗純(1394~1481年)等。

(*7) ^ 根據《平家物語》中的人物平通盛和其妻子小宰相局的臨終故事改編的能樂劇目。在源平之戰中被消滅的平通盛,因僧人為之祈冥福而得以超度成佛,最終高興地離去。

(*8) ^ 印度教中象頭人身的神葛內舍(象頭神),被引入佛教中成為天部守護神。歡喜天或者說聖天,很多是男女神合抱在一起的形象,在日本基本上都是放在佛龕裏的秘藏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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