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吉原展”观感——吉原游郭的历史应该如何传播?

文化 社会 历史

江户的吉原游郭是文化的集散地,同时也是对游女们进行性剥削的场所。东京艺术大学美术馆举办的“大吉原展”引发了部分网友的批判,认为它没有考虑到吉原的阴暗面。本文针对该展览的策划意图及看点,对相关人士进行了采访。

江户吉原的两面性

“游郭那种场所及相关的制度不应该再次出现在人世间,也不应该重建。”

江户文化学者、法政大学名誉教授田中优子旗帜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从社会性别视角来看,游郭就是一个女性被卖身抵债沦为青楼女子的地方,是时刻与疾病和暴力风险为伴的性剥削场所。

但另一方面,幕府批准经营的吉原游郭又是江户时代文化的土壤,也是日本文化的集散地。田中教授指出,应该全面综合地看待这段历史。

在因出版吉原旅游手册而闻名的茑屋重三郎(茑重)的策划下,喜多川歌麿等人的浮世绘、洒落本(江户时代以花街柳巷为题材的通俗小说——译注)、狂歌(江户时代流行的滑稽和歌——译注)等形式的出版文化繁荣发展,从书法、和歌俳谐、茶道到三味线、歌谣与舞蹈等传统表演艺术形式,和服及各种道具的工艺,以及每年的固定节日等传统文化得以继承和扬弃。这里是一个供人游玩享乐的空间。

这一两面性如今让吉原文化的传播陷入一个巨大困境。由田中教授担任学术顾问的“大吉原展”(截至5月19日)正在东京艺术大学美术馆举办,此次展览从开展前就受到网络舆论的批判,有声音认为展示方式过于娱乐化,忽视了游郭的阴暗面。

那么,此次展览策展的背后,又有着怎样的背景和初衷呢?

作为“演绎空间”的吉原

“一直以来,从喜多川歌麿到鸟文斋荣之,浮世绘画师的主题展举办了很多次,”田中教授介绍说,“但却没有举办过展示吉原这一‘空间’的主题展。吉原存在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已退出了历史舞台。”

吉原游郭(位于今台东区千束)占地约10万平方米,在长达250年的时间里,创造了一个“用奢靡的方式演绎非日常生活的虚构世界”。这里是《鬼灭之刃》等人气漫画的舞台,作为台东区的旅游资源,其历史也备受关注,但江户时代的痕迹几乎遗失殆尽。

田中教授介绍说:“本次展览聚焦在吉原这一空间的形态上。江户时代的吉原,是在旱田里修建棋盘状道路,人工打造而成的一个空间。以当时的眼光来看,匠人修建了精美的建筑物,贯穿中央的大道上种植着樱花和四季花卉。这里不光有买春的男性,还有前来赏花的女性和孩童,也有很多来自地方的游客。人工雕琢而成的整个街区成为文化的集散地,这恐怕也是举世无双的。我们的展览也着力于传达这种空间的氛围感。”

花魁的“品格”

“展出的许多画作都描绘了繁华的空间,光是看着画作,就仿佛能听到各种声音。人们闲聊的样子、三味线和歌舞表演以及宴会场面都刻画得细致入微。”田中教授讲解道。

“和服的纹样、穿法、发簪和发型的搭配等都刻画得很细致,表现出女性高品位的审美。此外,从游女身上华丽的装扮可以看出,那些衣饰是当时的手工艺人将手艺发挥到极致制作而成的。”

浮世绘画师想要描绘的并不是游女的肖像画或裸体画。“我希望大家能感受到画师们是在刻画游女的‘品格’。江户时代初期,俳人兼浮世草纸(江户时代出现的反映市民生活的一种小说——译注)作者井原西鹤以大阪的游郭为舞台,在文章里描写了游女们意志坚定的形象。到了后期,江户的浮世绘画师也通过刻画游女的品格来表达自己的审美观。”

左:鸟文斋荣之《略六花撰 喜撰法师》,宽政8-10年(1796-1798年)前后,大英博物馆 ©The Trustees of the British Museum. 右:溪斋英泉《新吉原全盛七轩人 松叶屋内妆Hi Nihohi Tomeki》,文政(1818-1830年)后期,山口县立萩美术馆/浦上纪念馆
左:鸟文斋荣之《略六花撰 喜撰法师》,宽政8-10年(1796-1798年)前后,大英博物馆 ©The Trustees of the British Museum. 右:溪斋英泉《新吉原全盛七轩人 松叶屋内妆Hi Nihohi Tomeki》,文政(1818-1830年)后期,山口县立萩美术馆/浦上纪念馆

花魁是最高等级的游女,是理想化的女性形象。她们不仅有绝世的美貌与高品位的审美,还熟练弹奏三味线等乐器,精通茶道和花道,具备良好的修养,能够圆满完成招待大名和豪商的任务,不出一丝纰漏。“现实中的游女们或许也有意识地向这个理想形象靠拢。”

喜多川歌麿《纳凉美人图》,宽政6-7年(1794-1795年)前后,千叶市美术馆
喜多川歌麿《纳凉美人图》,宽政6-7年(1794-1795年)前后,千叶市美术馆

孕育出版文化的场所

京都和大阪等地也有幕府批准经营的游郭,也是《好色一代男》等西鹤著作的舞台。然而,纵观整个18到19世纪,与文艺关系最密切的,还要数江户吉原。

“这里简直就是日本文学的摇篮。经常出入游郭的有戏剧作者山东京传和浮世绘画师,通过茑重的出版社,也诞生了一个跨体裁的文艺网络。”

“例如,浮世绘画师与作家相识,联袂创作作品。雕刻师与印刷师等印刷工匠也通过出版社携手合作。很容易想象到,茑屋位于吉原大门前的店面,就被用来构筑这种网络了。”

歌川国贞《青楼游郭娼家之图(青楼二阶之图)》,文化10年(1813年),大英博物馆 ©The Trustees of the British Museum.
歌川国贞《青楼游郭娼家之图(青楼二阶之图)》,文化10年(1813年),大英博物馆 ©The Trustees of the British Museum.

从江户绘画看吉原的世界观

吉原在每年固定节日的庆祝方式上也费尽心思。例如,8月的盂兰盆节期间,茶屋(向客人介绍游女的店)会挂出书画名家亲手绘制的灯笼,整个街区宛如一座美术馆。

9月举办的“俄祭”则为期1个月,每天都安排“舞蹈花车”表演,让游客欣赏男女舞者带来的歌舞。

“仲之町大街(吉原的主干道)沿路有花车游行,任何人都能欣赏到吉原艺伎们的精彩表演。”

其中最繁华的要数樱花季了。将整株含苞待放的樱花整齐地移植到仲之町大街中央的绿化带里,花谢后再撤走。江户花匠的身手不凡让这种操作成为可能。

从美国沃兹沃思艺术学院博物馆回归故里的《吉原之花》,是喜多川歌麿的亲笔画中规模最大的一幅作品,共刻画了52名欢宴赏樱的女性。

喜多川歌麿《吉原之花》,宽政5年(1793年)前后,沃兹沃思艺术学院博物馆
喜多川歌麿《吉原之花》,宽政5年(1793年)前后,沃兹沃思艺术学院博物馆

不过,“希望大家不要只看单一作品,可以看看作品是如何陈列的,关注一下陈列顺序,”东京艺术大学美术馆的古田亮教授说,“相信会对各种盛事装点的吉原四季有所了解。”

古田教授自己比较感兴趣的是吉原街道上樱花树的变化。“在某个时期以前,樱花都是随意种在茶屋前的,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整齐地排列在仲之町大街的中央了。这种变化在文献中没有记载。”

“从这次收集的画作的绘制年代来判断,宽政5年前后,正好是《吉原之花》问世的时期,吉原的制度诞生。自治制度有效运行,整个街区大概达成了一致意见吧。其结果就是宽政年间,在茑重和歌麿活跃的时代,道路中央成出现了成排的樱花树,华丽盛放。”

古田教授称,在250年的发展历史中,吉原的制度不断变迁,但没有文献史料可以验证这个自成一体的系统。“正因为如此,到了现在,我们才希望通过美术作品,重新发现那个已消逝的世界。”

花魁的真实形像

真实存在过的花魁是怎样的一个群体呢?

古田教授介绍说:“没有可以了解花魁真实形象的资料。《游女评判记》里虽然记载了某个人有才华,能写一手好字,但我们无法深入了解其具体性格。浮世绘体现出的是画师的个性,比如歌麿描绘的游女带有明显的歌麿风格,从中看不到真实的个体,所以才写下了妓楼和花魁的名字。而西方重视写实主义,会让画师画得更接近真人。”

与浮世绘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明治时代初期高桥由一绘制的《花魁》。

高桥由一《花魁》[明治5年(1872年),东京艺术大学]。右图为落合芳几的《吉原十二个月之 文月 稻本楼小稻》,画的是同一人物[明治2年(1869年),山口县立萩美术馆/浦上纪念馆]
高桥由一《花魁》[明治5年(1872年),东京艺术大学]。右图为落合芳几的《吉原十二个月之 文月 稻本楼小稻》,画的是同一人物[明治2年(1869年),山口县立萩美术馆/浦上纪念馆]

古田教授讲解道:“这是第一幅刻画游女的油画作品。人物为稻本楼的花魁,第四代小稻的肖像画。根据当时《东京日日新闻》的记载,有人想把游女不断变化的容姿定格在油画上,所以请由一绘制肖像画。”

“发型大概是特意把逐渐过气的发辫盘起来了,而且还画出了一丝杂乱感。由一这个人喜欢画零乱的状态,算是他个人的写实主义吧。”

花魁表情僵硬,看似神态甚至有些疲惫。据由一的弟子说,小稻看到这幅画作后,哭着控诉道:“我长得不是这样!”

连接江户和现代的问题意识

由一完成《花魁》这幅作品半年后,1872年10月,明治政府发布了娼妓解放令。其背景是西方各国对游女的人身买卖问题持批判态度。尽管如此,游女却并未消失,而是遵循“自由意志”继续营业。然而,西化带来价值观的剧烈变化,导致江户的吉原文化迅速消亡。

“我们不应忘记游郭中游女们的悲惨现实。以当今的价值观看,那种制度是绝对不允许存在的。我们希望基于这种认识,向观众展现吉原作为江户文化发源地的历史。”古田教授说:“这一独特的虚构世界存续了250年之久,其背后凝聚着各行各业的人巨大的创造力。希望大家了解这一点。”

另一方面,田中教授表示,在传播吉原文化时,必须同时表明“两个事实”。

“吉原是一个有效利用了所有演绎方式的戏剧性空间,通过将这些信息传递给外部社会,出版文化也百花齐放。享誉世界的浮世绘艺术就诞生于此,这是事实。”

“与此同时,如果没有被借款束缚的游女们,游郭也无从成立,这也是事实。在幕府承认的游郭内,幕府对‘扰乱秩序’的行为进行了取缔,但游女的人权并未得到保护。直到明治时代,人权的概念是不存在的。对于没有人权思想的那个时代的文化,我们是不能积极地全盘接受的。”

“反观现在,现代日本贫富差距日益加剧,女性群体的人权是否又得到了充分的保护呢?我自己想借“大吉原展”这个机会,呼吁公众关注女性的人权问题。我希望本次展览成为一个窗口,让公众了解这个构筑了日本文化基础的稀世空间,同时也希望我们能借此机会提高认识问题的能力。”

标题图片:喜多川歌麿《吉原之花》(部分),宽政5年(1793年)前后,沃兹沃思艺术学院博物馆(Wadsworth Atheneum Museum of Art, Hartford. The Ella Gallup Sumner and Mary Catlin Sumner Collection Fund)

版权声明:本网站的所有文字内容及图表图片,nippon.com日本网版权所有。未经事先授权,禁止任何形式的转载或部分复制使用。

浮世绘 东京艺术大学 喜多川歌麿 美术馆 鬼灭之刃 吉原 花魁 游郭 美人图 沃兹沃思艺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