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度經濟成長期的文學：遠藤周作、司馬遼太郎、有吉佐和子等人對日本社會矛盾現象的反思

「為何上帝保持沉默？」

遠藤周作（1923－1996）12歲時在母親的影響下接受了天主教洗禮。他於就讀慶應大學文學部期間，發表了多部以基督教為主題的作品。其中《沉默》一書，是遠藤在飽受結核病之苦、數度瀕臨死亡邊緣下，抱持著「若能完成這部小說，死而無憾」的心情，傾注全力寫下的故事。

島原之亂（1637－1638）平定後不久，葡萄牙青年神父羅德里戈，聽聞在日本從事傳教的恩師叛教的消息，便祕密入境日本，與隱藏身分的地下基督徒交流。羅德里戈深入探究「基督教為何能深植於貧困農民的生活中？」，並將所見所聞向母國報告：

「這些農民，長久以來像是牛馬般勤奮工作，或許也像是牛馬般默默地死去吧。我們的宗教之所以能像水一般地滲透至農民心中，正是因為這群人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人心的溫暖。」

然而，當羅德里戈看到這些信徒受到殘酷的嚴刑拷問，仍拒絕踩踏或破壞聖像而前仆後繼地殉教時，他不禁苦惱「為何上帝保持沉默？」。

最終，羅德里戈遭到信徒吉次郎的背叛而淪為階下囚，被迫承受叛教的壓力。每當他拒絕就範，敬愛他的信眾便會遭受刑罰。為了活下去，踩踏了聖像的吉次郎沉痛地控訴：「為什麼上帝要給我們這樣的責罰與痛苦？神父啊，我們明明什麼壞事也沒做呀！」

羅德里戈的內心動搖了。

「宗教迫害迄今已二十年，在日本這片苦難的土地上，充滿著眾多信徒的呻吟，即使神父的鮮血流淌、教堂的塔樓崩塌，上帝面對這些為祂獻上的殘酷犧牲，依舊沉默不語。」

遠藤周作終其一生，持續探問「對日本人而言，基督教究竟是什麼」這個問題。羅德里戈站在絕望的懸崖邊，他所做出的抉擇，正是遠藤心中的最終答案。

描寫盲目投入戰爭的悲劇本質

「回顧零式戰鬥機從誕生到毀滅的過程，即是回顧日本參與戰爭的全貌，正是這份信念驅使我提筆寫作。」吉村昭（1927－2006）在《零式戰鬥機》的〈後記〉這麼寫道。這本書的開頭場景是這樣的：

昭和14年（1939）3月23日晚上七點剛過，名古屋市的三菱重工業名古屋航空機製造所，「有兩台牛車，載著用帆布嚴實包裹的大型貨物悄悄駛離」。拉牛繩的男人手裡提著燈籠。

牛車上裝載的，是零式戰鬥機機身與機翼分離後的部件，將運往48公里外的岐阜縣各務原飛行場。運送所需時間長達24個小時，但考量到道路狹窄且未鋪裝的惡劣路況，唯有牛車能在不損傷機體的要求下完成運送任務。

當時的日本了無餘力進行道路整修。儘管擁有高超技術製造出世界頂尖機型的零式戰鬥機，然而運送卻必須仰賴低度科技來支應，凸顯了日本的貧困。吉村正是從中意識到了盲目投入戰爭的悲劇本質。

吉村採訪了零式戰鬥機的設計師堀越二郎以及相關人士，依據史實創作出這部極具分量的作品。小說描寫零式戰鬥機自昭和15年（1940）正式啟用，在中日戰爭中取得輝煌戰果，隨後敵方抓住了防彈裝置不足等弱點，被大量生產的美國軍機包圍而遭擊落，直至戰爭結束。

昭和20年（1945）1月，名古屋遭受B-29轟炸機大空襲，在市內工廠勤奮工作的年輕男女與學生成了犧牲者。作者將零戰榮耀背後的平民苦難寫入了作品，藉此突顯戰爭的真實面貌。這是因為出生於東京下町的吉村，學生時代也曾於軍需工廠工作。

吉村的作品皆堅持嚴謹的採訪與詳實的資料，被稱為「記錄文學」。紀實文學顧名思義著重於事實的呈現，並重視客觀性。吉村文學則更進一步，透過作家獨到的人物洞察與文章表現，建構出豐富的故事。他的作品題材廣泛，例如《羆嵐》參考自大正4年（1915）北海道棕熊吃人事件，描寫井伊直弼大老暗殺事件的尊王攘夷題材作品《櫻田門外之變》，都非常值得推薦。

「明治時代的人，比任何時代的日本人都要務實」

司馬遼太郎（1923－1996）自大阪外國語學校畢業後，進入產經新聞社服務。昭和35年（1960），他以《梟之城》獲得直木賞。緊接著昭和38年（1963），出版以坂本龍馬為主角的《龍馬行》，昭和39年（1964）出版描寫新選組副組長土方歲三的《燃燒吧！劍》，這兩部作品大受歡迎；而將司馬遼太郎推向國民作家地位的，則是《坂上之雲》。

「這是一個相當小的國家，正在迎向它的文明開化期。」作品如此的開頭，不正預見了明治時代那即將迸發的蓬勃生命力嗎？

故事以愛媛縣松山市為舞台展開。三位主角分別是將寫生主義帶入俳句、短歌並進行改革的正岡子規（1867－1902），以及中學便一起學習的同班同學秋山真之（1868－1918），還有真之的哥哥秋山好古（1859－1930）。本作前半循著他們三人的青春時代進行，後半則接續著大篇幅的日俄戰爭敘述。

真之後來加入了海軍，成為聯合艦隊司令長官東鄉平八郎的參謀，創下在日本海將俄羅斯波羅的海艦隊全數擊沉的壯舉。好古則加入了陸軍騎兵隊，利用機關槍擊敗了世界最強的俄羅斯哥薩克騎兵，這是本作最精彩之處。

司馬遼太郎這樣描述明治時代：

「明治維新是幕末那種狂妄自大的『尊王攘夷』時代的終結。同時，它也是開國的開始──這是一種有時甚至會卑躬屈膝的現實主義的揭幕。在這樣的現實中，十九世紀後半的明治時代人民，比任何時代的日本人都要務實。」（摘錄自《這個國家的面貌》所收錄的〈日本人的二十世紀〉，1994年6月出版，以下同）

司馬也寫道，在日俄戰爭當時，「軍方坦然『雖然是難以打贏的戰爭，但仍會透過外交手段設法遏制局勢』的覺悟，並面對自身的弱點」。

然而，昭和時期的軍隊是「以祕密主義包裝，將軍隊本身與國家形塑為神祕的幻影」。司馬斷言，日俄戰爭之後的大國幻想，使領導者的思維失去現實層面的考量，最終將日本引向毀滅性的戰爭。

順帶一提，根據司馬遼太郎紀念館所做的問卷調查，讀者最喜愛的作品排行榜第一名是《坂上之雲》，第二名是《龍馬行》，第三名是《燃燒吧！劍》。

「恍惚」成為流行語

有吉佐和子（1931－1984）出生於和歌山縣，畢業於東京女子短期大學，昭和34年（1959）以長篇小説《紀之川》文壇出道，內容以自身家族為題材。她的作品主題多元，從古典藝文到社會問題皆有涉獵，著有多部暢銷書。雖然53歲驟逝，但無庸置疑是那個時代的女性代表作家之一。

《恍惚的人》講述長男媳婦昭子，孤軍奮戰照顧她80多歲罹患失智症的公公茂造的故事。在一流公司上班的信利，正值中年職涯高峰，將照顧父親的責任完全交託給妻子，自己則視而不見。他們的獨生子小敏正在準備大學考試，也無法指望他幫忙。

他們一家人住在東京都杉並區，信利建了透天厝，並在庭院增設偏房，用以孝養已經退休的雙親。婆婆過世後，茂造的失智症急速惡化，甚至認不得自己的親生兒子信利。他常忘記自己吃過飯了，還喊著「肚子餓」，接著便把廚房的所有飯菜吃光。有時，他會突然衝出家門，在外徘徊不歸。

昭子在法律事務所擔任行政人員，卻不得不請假照顧公公。儘管她說「結婚以來，公公總是動不動就拿『職業婦女』等老套詞彙來冷言冷語、嫌東嫌西。回想這段日子，心中總是苦澀」，但她仍全心全意地照料公公。

只不過，重度失智症的公公已非她一人可以單獨照應，即使求助社會福利機構，也找不到適合的安置場所。昭子感嘆道「日本的老人福利制度相當落後，至今仍未有任何合宜的政策對應人口老化的趨勢」。

即使如此，作者仍將昭和40年代的高度經濟成長期描繪得相當光明正向。茂造的舉動帶著些許無厘頭，昭子在家盡力照顧公公，而家人也漸漸開始互相幫忙。書中對於當時風俗文化的描述，像是「休閒風潮」、「電鍋」（電気釜）、「週休二日制」、「自用汽車族」、「流行喇叭褲」、「物價上漲」、「光化學煙霧」等，都引發了人們的懷舊情愁。

本書大為暢銷，「恍惚」一詞也成為流行語。有吉寫道，當時日本女性平均壽命為74歲、男性為69歲；到了2024年，女性為87歲、男性為81歲。雖然人們更為長壽，但她欲藉由書來示警社會的失智老人與照護問題，反而變得更加嚴重且悲慘了。

深刻描繪企業家野心與慾望之作

《華麗一族》是一部以日本高度經濟成長期為背景，赤裸呈現企業家野心、慾望與權力角逐的作品。故事以金融與鋼鐵產業為題材，它們是當時繁榮的象徵。

山崎豐子（1924－2013），出生於大阪商人之町，為運河旁商家之女。昭和19年（1944）京都女子大學畢業後，進入每日新聞社大阪總部工作。在後來成為作家的主管井上靖的推薦下開始執筆寫作。最初，她以商家為題材來寫作小說，而昭和40年（1965）《白色巨塔》問世，這部以大學醫學院為舞台、直指醫界禁忌的作品，迅速成為暢銷書。此後，她便陸續發表以社會議題為主題的作品。

本書描寫關西首屈一指的財團家族領袖、銀行總裁萬俵大介，趁著當時金融重組的契機，企圖進行「以小吞大」的大型合併案。然而，他的長子鐵平是旗下鋼鐵公司的專務，具強烈正義感，與唯我獨尊的父親之間衝突不斷，導致關係破裂。山崎曾表示，故事圍繞著「姻親勢力、企業惡行、腐敗官僚」這三大主題。

她的作品皆經過嚴密的採訪作為基礎而寫成，本書亦獲得當時三菱銀行總裁田實涉的協助。山崎本人透露「（總裁）親自將三菱與第一銀行從合併初始到最終破局的詳細經過，詳實地告訴了我」（節錄自《山崎豐子特別導覽手冊》）。

「若要說已然放棄戰爭的現代日本還殘存著激烈戰場，那無疑便是企業間的競爭了。我認為正是在這腥風血雨的戰場上，赤裸的人性才得以凸顯，而人類的慾望與醜陋，以及人類卓越的智慧與純粹的心靈，也才得以被探究發掘。我認為這正是小說的魅力所在。」（同上）

山崎的作品幾乎都被改編成了影視作品，每每成為熱門話題。在改編電視劇裡飾演萬俵大介的演員北大路欣也，對角色大介有如下的描述：

「我漸漸感受到這個男人身上所散發的，認真負責、面對工作的魅力。大介並非單純的反派，他兼具人類的脆弱與美好。我認為這是只有山崎女士才能寫得出來的人物特質）。」（同上）

山崎豐子以宏觀的格局來呈現沉重的主題，至今仍未有作家能超越她如此氣勢磅礴的創作風格。

【昭和40年代的10部代表作品】

• 《白色巨塔》（昭和40年），山崎豐子
• 《冰點》（昭和40年），三浦綾子
• 《華岡青洲之妻》（昭和41年），有吉佐和子
• 《沉默》（昭和41年），遠藤周作
• 《萬延元年的足球》（昭和42年），大江健三郎
• 《零式戰鬥機》（昭和43年），吉村昭
• 《坂上之雲》（昭和44年），司馬遼太郎
• 《日本人與猶太人》（昭和45年），以撒．本達桑（イザヤ．ベンダサン〔Isaiah Ben-Dasan〕）＝山本七平
• 《恍惚的人》（昭和47年），有吉佐和子
• 《華麗一族》（昭和48年），山崎豐子

標題圖片：自左至右為遠藤周作（共同）、有吉佐和子（時事）、司馬遼太郎（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