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林正丈的「我的臺灣研究人生」

我的臺灣研究人生:國會全面改選,改變中的社會氛圍——臺灣的「漩渦選舉」

政治外交

1992年底舉行的立法院選舉,是臺灣史上首次全面改選的選舉。民進黨勢力與國民黨內的反李登輝派大有斬獲。臺灣的選舉如漩渦般改變臺灣社會。

「萬年國會」的全面改選

初次在綜合雜誌『世界』上書寫臺灣政治評論之際文章開頭便寫道:「每逢選舉臺灣社會就像是脫了一層皮似地蛻變重生。」在1992年底的立法院選舉過後,那種感覺更加強烈。

撰寫前述文章之際,心中持續意識到,那(1986增額立委選舉)是「黨外」踏出第一步籌組在野黨──民主進步黨──之後的選舉,亦即臺灣史上首次在野黨參與其中的國會選舉。

不過,當時國會仍是「萬年國會」,尚未改選的國民黨議員佔大多數。對此,1992 年底的選舉便是消除「萬年國會」的全面改選。在連載的回想裡亦曾登場的葉榮鐘先生等人,他們從日本殖民統治下的1920年代開始追求的夢想──由臺灣人組成的「臺灣議會」,作為「憲政改革」的初步成果,經過70年後終於實現。

此時我當然出發前往臺灣,進行「選舉走看聽」。該次選舉引發了社會氛圍的變化,而讓人實際有所感受之處,比起現場觀察到的選舉活動,其後衍生的後續事件,毋寧更加深刻。在此憶起之事有二。其一是友人吳密察先生所言:

「那種抗議示威,直到不久之前我們還在進行。」

此次選舉裡,在野黨民進黨以及立法院內被稱作國民黨李登輝派的「集思會」候選人們,集中火力攻擊的目標是當時的行政院長郝柏村。如同以前曾經提到,郝柏村身為國民黨內「非主流派」(反李登輝派)的領袖,擔任行政院長一職(相當於日本首相),象徵著「非主流派」與李登輝之間的妥協。

在當時那場選舉裡,自由主義派學者論政團體「澄社」所編輯的《郝(柏村)語錄》極度暢銷(譯注:此書批判性地編列出郝柏村從政時期備受爭議的諸多言談紀錄)。筆者曾訪問過幾個競選總部,其中一個屬於「集思會」派系的候選人黃主文設於桃園縣的競選總部,訪問之際偶然間恰好遇見候選人回來,因此詢問他在競選活動裡最強調的競選主張為何,當時他只回答一句話:「批評郝柏村」,接著稍作休息,便又急忙回到宣傳車上。

《郝語錄》書影與部分書頁(筆者當時曾購入此書,但其後佚失,本次請託友人莊宏年先生於臺北二手書店購買,以此記聊表謝意。)
《郝語錄》書影與部分書頁(筆者當時曾購入此書,但其後佚失,本次請託友人莊宏年先生於臺北二手書店購買,以此記聊表謝意。)

在政黨勢力分佈上,選舉結果稍顯錯綜複雜。從政黨整體實力來看,國民黨佔了大約三分之二的議會席次,如事先預期地大獲全勝,但「集思會」派系的候選人,除了我曾交談過的黃主文之外,全軍覆沒。反而是反李登輝派的「新國民黨連線」派系,席次大幅躍進,成為觀測政局的焦點之一。另一方面,在野黨民進黨獲得50個席次,約相當於立法院總席次的三分之一,民進黨應該可以說是在新的「臺灣議會」裡,首先便確實地鞏固了自己的政治基礎。

雖說延續如此情勢,新年過後,李登輝便展開更換行政院長郝伯村的行動,最終成功地換下了郝柏村。不過在那個過程中,從1月初開始,國民黨中央黨部前,連日出現反對更換郝柏村的外省老兵團體,組成隊伍進行示威抗議。

我想那確實是在選舉過後的1993年3月,於我訪臺之際的事情。如同以往,我與吳密察先生見面聊天時,對於這個示威抗議的場面,他說:「這次的選舉改變了這個社會。老兵們進行的那種示威抗議,直到不久之前我們還在進行。」

在餐廳遇見的落魄政治家

另一件事,便是其後曾在臺北的餐廳看見政治家梁肅戎先生(1902-2004),他在1992年的選舉之前與選舉後的樣子相當不同。

位於臺北仁愛路三段的福華大飯店,由於停車便利,在臺北與人會面時,對方常常約我到這間飯店。1樓大廳的座椅,不知為何是木製,每次等待時,臀部感受到椅面硬實的觸感,同時亦有些緊張,等待對方應約現身。若約定的時間剛好是用餐時段,亦曾數次直接下到位於地下樓層的臺菜餐廳。

記得是1990年或1991年的某日,在那個餐廳裡曾見到梁肅戎先生在宴席上的神采煥發。席上不時微微響起歡聲笑語,盛會之中梁肅戎先生的談笑身影。當時梁先生擔任立法院院長,以日本的狀況來說便是眾議院議長,相當於三權分立體系之下的首長之一。從結果來看,雖說憲政改革導致「萬年國會」消失,梁先生成了末代院長,但在我的印象認知裡,那樣的盛況符合他當時的身份地位。當時立法院若有任何動向(屢次與民進黨議員發生衝突),媒體上必定出現梁院長的名字與照片。

時任立法院長的梁肅戎先生(上方,下方為進行施政報告的行政院長李煥)(取自《梁肅戎先生訪談錄》國史館,1995年)
時任立法院長的梁肅戎先生(上方,下方為進行施政報告的行政院長李煥)(取自《梁肅戎先生訪談錄》國史館,1995年)

其後於相同餐廳內再次見到梁先生,應該是1993年或1994年的時候。他獨自一人坐在離朋友與我的桌子相當遙遠之處。當然那是聚餐用的圓桌。我原本以為他約好聚餐正在等待,過了一陣子卻無人前來。又過了許久,僅有一位中年男子好似看不下去,而上前出聲招呼。梁先生顯得相當開心。雖說「世態炎涼」屢見不鮮,但這仍是令人深受衝擊的光景。雖然梁先生只是我年輕時曾一次近身聽聞談話之人,其前後對照的差異之大,仍是令人難以忘懷。

受到臺灣選舉的「熱度」所吸引

臺灣大學的胡佛教授,身為1980年代臺灣的主要政治學者之一,他曾提到:「臺灣的選舉是漩渦選舉(circumvolving election)」。我曾在對於1989年12月的選舉──亦即史上最後的「增額選舉」(國會部分改選)的評論裡簡要地提過此一概念如下。

即使在國會選舉層級,由於臺灣的選舉並未直接影響政權歸屬的方向,因此作為對於國民黨的信任投票,以及對於政治或社會不滿的洩壓閥安全裝置,當時仍然未能抹除如此特性。即使如此,國民黨政權「代表中國政權」的正統性神話開始動搖的這十數年間,選舉的漩渦範圍逐漸擴大,臺灣社會的各種勢力無法避免地皆捲入其中。投入漩渦裡的社會能量,每次都讓臺灣的政治社會蛻變新生。(若林正丈『台湾海峡の政治』田畑書店、1991年、120頁)

1980年代中期,「黨外」開始籌組在野黨,導致與國民黨政權之間的關係緊張,曾有4位學者負責所謂「溝通」的中介角色,胡佛教授便是其中一人(順帶一提,此時國民黨方面的溝通窗口為時任黨中央政策會副秘書長的梁肅戎先生)。我感覺到如此經歷亦反映在胡佛教授的這個概念之上,當然在胡佛教授的弟子裡也有反國民黨的運動分子。

2016年11月8日,胡佛教授(右)於臺灣大學社會科學院舉行的臺灣政黨政治史研究會(筆者主辦的科研費研究小組)上回應訪談(左方為筆者)
2016年11月8日,胡佛教授(右)於臺灣大學社會科學院舉行的臺灣政黨政治史研究會(筆者主辦的科研費研究小組)上回應訪談(左方為筆者)

此概念與我的實際感受相符。不可輕忽臺灣的選舉,認為是與政權歸屬無關的「威權主義選舉」。其中的熱氣蒸騰,無法僅從制度外觀感知,而吸引我觀察選舉的也就是那股「熱度」。1970年代的選舉,將「黨外」從數名「人士」培育成投入組織性選舉鬥爭的「政治團體」(「黨外助選團」、「黨外選舉後援會」),推動他們自己的媒體成長(「黨外雜誌」),當執政黨選舉舞弊,更在街頭催生出二二八事件以來少見的憤怒群眾抗議(1977年中壢事件)。

從「黨外」到在野黨

進入1980年代,反對勢力的政治人物遭鎮壓(美麗島事件)後入獄,獄外家屬受到政權的無理荒謬對待,令人難以接受而身心受創,其後家屬與辯護律師接連當選,使他們獲得心靈慰藉,遭受打擊的「黨外」勢力也因此復甦重生。在如此過程裡,「黨外」一語成為臺灣政治裡表示反對政權的代名詞,獲得新世代的參與,更促使反對勢力本身領導階層的世代交替,因此最終催生出一個在野黨。

無論是胡佛教授或我本人,當時留意到的是「增額選舉」等民主化前的選舉,但我認為,臺灣的「漩渦選舉」帶有某種創造政治社會的作用,且未盡於此。

「憲政改革」下的總統直選,以及1996年春季舉行大選的政治時程,雖然是在1994年的第三次修憲才正式議決,但李登輝藉著將郝柏村換下,加強鞏固自己在國民黨內的權力基礎,從政治面來看,總統直選等改革已經形同勢在必行。

若提到創造政治社會的「漩渦選舉」,沒有其他選舉足以超越總統直選。於是我也開始思考,希望能配合這個政治時程,在任職的大學裡取得「sabbatical leave」(長期休假研究)。其後,臺灣首次總統直選的「選舉走看聽」終於實現。

標題圖片:1996年中華民國第九任總統、副總統選舉公告的前4天之3月19日,在國民黨內被視為李登輝先生的對手之林洋港先生,發表從行政院長一職被迫下臺的郝柏村先生作為搭檔迎戰選舉。1996年3月19日(Boby Yip / 路透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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