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林正丈的「我的臺灣研究人生」

我的臺灣研究人生:「李登輝將成為臺灣的沙達特」

政治外交

我從香港觀察當時的臺灣,正經歷著時代的巨大變遷。在那之後成為臺灣首位民選總統的李登輝,當時其名字也開始出現在蔣經國接班人的預測名單上,但並未被視為有力的接班人。其中,有人曾預言李登輝若登上總統寶座,將如埃及的偉大政治家沙達特,突然丕變。

接班人問題的起源──蔣經國的總統任期與長年痼疾

1980年代初期,我戰戰兢兢地「進入」了臺灣政治的「狀況」之中,最初見到的是由下而上的民主運動,以及在政府鎮壓之下開始興起的嶄新民族主義。赴香港任職後,我廣泛閱讀英文和華文報紙,其中時常躍入眼簾的是橫跨太平洋的國際醜聞──江南事件的相關報導。或許這是事後諸葛,但我恰巧見證了國民黨政權的危機,一黨獨大的統治體制開始動搖。當時,危機以獨裁者蔣經國接班人問題的形式,浮現於世人眼前。

蔣經國(1910-1988年)的權力最終由李登輝(1923-2020年)承繼的歷史劇碼,牽涉到政治體制轉換與臺灣和美中的關係,演變成長篇故事,未來若有新資料出土,或是新的視點出現,將會出現新的長篇論述。在敘事充分成為「歷史」之際,後世未能共有當時相同時空的人們,又將如何談論?我對此感到興味盎然。但在此回,請容我僅記下自己這個初出茅廬的觀察家於1985年間在香港的所見所聞。

蔣經國的接班問題會浮上檯面,與他長期以來的糖尿病惡化有所關聯。蔣經國在1980年1月,因為接受前列腺手術入院約1週,隔年7月底因眼疾再度入院治療,1982年2月又因網膜症入院接受診治。接著在同年11月,公佈了蔣經國的病症是糖尿病引發的末梢神經炎。當時臺北的消息靈通人士似乎都一致認為,蔣經國將不久於人世。

翻開當時的訪臺筆記,1982年夏天訪臺之際,曾聽聞下荒地修二先生(時任交流協會總務部長)的觀察和預測,主要認為蔣經國無法撐到1984年的總統選舉,若他在任內過世,首先將依中華民國憲法的規定,由副總統謝東閔(臺灣本省人)繼任總統一職,而問題在於,臺灣政局之後將會如何發展。此處言及的總統選舉,並非現在一人一票的直接選舉。臺灣在民主化之前,總統和副總統由國民大會(已於2005年廢除)選出,而國民大會的代表大部分是中華民國在中國大陸時期所選出的代表,也就是所謂的「萬年國代」,僅有一小部分是經由1972年之後導入的「增額選舉」制度選出的代表。1975年蔣介石過世後,時任副總統的嚴家淦在剩餘任期內繼任總統,蔣經國在1978年指名前述的謝東閔為副總統,而獲選為總統。由於任期為6年,因此時程上應該預定在1984年春天,由國民大會進行總統改選。

《縱橫》雜誌1982年7月號刊載了「誰是蔣經國的接班人?」的文章(筆者提供)
《縱橫》雜誌1982年7月號刊載了「誰是蔣經國的接班人?」的文章(筆者提供)

事實上,在我1982年夏天即將訪臺前夕,臺北的政論雜誌《縱橫》1982年7月號上,曾刊載一篇由政治評論家耿榮水先生以筆名徐策所撰寫的文章「誰是蔣經國的接班人?」,在當時掀起一陣熱議。前述下荒地先生的預測,應該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產生。順帶一提,當時耿先生提出的接班人首選是時任行政院長的孫運璿(1913-2006年),接著是蔣彥士(時任國民黨中央委員會秘書長)、王昇(國防部總政治作戰部主任)、蔣緯國(蔣經國弟,國家安全會議秘書長)、林洋港(本省人,內政部長)。

但孰能料到蔣經國之後隨即恢復健康,在他重獲活力之後,首先要求在自己住院期間被認為大肆擴權的王昇將軍出使巴拉圭,並指名李登輝擔任自己在1984年總統選舉的副手,接著更任命當時的中山大學校長李煥──為了負起1977年地方選舉敗選的責任而遭免除國民黨要職──為教育部長,使其重返中央權力核心,蔣經國著手進行了各種政治上的重新安排。江南事件便是發生在這些安排施行不久之後,下屬對「黨國愚忠」而引發的棘手事件。

蔣孝武才是真正接班人的說法?

誠如下荒地先生所言,由於有嚴家淦的前例可循,蔣經國即使有個萬一,總之由副總統繼任即可。但問題在於,國民黨一黨獨大的統治體制將由誰掌握實際權力。由於臺灣之後民主化,可以籌組獨立自主的反對黨,總統由一人一票的直接選舉選出的制度也成形,這問題終於獲得解決。不過以當時國民黨一黨獨大的統治體制為前提,無論由誰擔任總統,恐怕沒有人會認為此人將如蔣家父子一般可以掌握實權。

1984年夏天,前述的耿榮水先生在不同雜誌上以另一個筆名撰寫文章,該文題為「第二波接班人馬──『誰是蔣經國的接班人?』續篇」。由於該文寫於一連串的人事更迭塵埃落定之後,名單內的人選和順位皆大不相同,不過無論誰成為接班人,其前提在於,只是擔任過渡期的領導人罷了。順帶一提,該名單順序的首位是李登輝,接著是李煥(1917-2010年)、李元簇(法務部長、曾任教育部長的法律學者,之後成為李登輝的副總統)、陳履安(戰後主導農地改革的行政院長,其父為擠身副總統的陳誠)、郝柏村(時任參謀總長,1919-2020年)、徐立德(時任經濟部長)。

在這些討論裡公認最有利人選的是李煥,傳聞他深獲蔣經國的信賴,但來到香港之後,我聽到真正接班人是蔣孝武或者是李登輝這兩個令人意外的說法。前者是從臺灣傳來的說法,其根據在於蔣彥士捲入1985年1月的臺北第十信用合作社醜聞(譯註:十信案)被迫辭去國民黨中央委員會秘書長後,該職由「宮廷派」的馬樹禮接任,而蔣孝武(1945-1991年)先前曾遭紐約時報(New York Times)指稱為江南事件的背後影武者,但蔣經國決定歸罪於汪希苓等人,美國方面亦不再追究,讓蔣孝武逃過一劫,因此情況轉為有利於蔣孝武營造接班的態勢。

只要相信臺灣的蔣家王朝不會長久持續下去,就不會認真看待此議論,因此這個說法未久即煙消雲散。1985年8月中旬,蔣經國在美國時代雜誌(Times)的專訪以及同年12月25日的中華民國行憲紀念日的演說裡,半年內二度宣布「總統依憲法選舉產生,從未考慮由蔣家人士繼任」,此外更在隔年2月,任命蔣孝武這個不肖次子出任駐新加坡代表,放逐海外。若僅止於言詞,當然無法保證蔣家人不會掌握實權。不過,現在再度回想當時的情況,可以得知由於蔣家威信受到來自臺灣內部與美國的強烈威脅,蔣經國才會做出如此發言。如同前次連載所述,美國偵察當局手上可能握有次子蔣孝武涉入江南事件的證據,對於蔣經國個人來說,無須贅言地,這是個相當沉重的打擊。

由於《蔣經國傳》的作者遭暗殺身亡,輿論開始大量出現以往只能在私下耳語的蔣家傳聞,蔣經國一家人幾乎赤裸裸地呈現在大眾視線之下。1975年,從康寧祥的《臺灣政論》開始,美麗島事件後「黨外雜誌」媒體呈現爆發性的成長,所建構出來的政論空間逐漸擴大,這便是其時代背景。該年11月,為了觀察地方選舉而訪臺之際,在臺北「黨外」候選人演講會的一片喧雜聲中,我曾見到基督教派的新興宗教團體「新約教會」公然高舉著批判蔣經國的標語。非常明顯地,一黨獨大的政治體制和蔣經國的獨裁統治出現問題。對於由下而上的民主運動和臺灣民族主義來說,這些問題更加擴大了「通往自由的裂縫」。

美麗島事件後陸續發行的「黨外雜誌」,展示於慈林社會運動史料中心(筆者攝影)
美麗島事件後陸續發行的「黨外雜誌」,展示於慈林社會運動史料中心(筆者攝影)

李登輝才是真正接班人的說法

我在香港中文大學初次耳聞了李登輝才是真正接班人這樣的說法。當時我受邀參加該校政治與行政系教授翁松燃(Byron Weng)所主辦的午餐演講。日記和筆記上並未標注日期,所以不知道實際的時間,但約莫是在進入大學暑假之際吧。翁教授身為《九十年代》雜誌的重要撰稿人,他對於香港問題、臺灣問題和「一國兩制」的相關論述,對我來說都是每期必讀的文章,來到香港之後,我也曾數次拜訪翁教授求教。我記得翁教授出生於臺灣的彰化。

當天的講者是賓州州立大學的張旭成(Parris Chang)教授。張教授著有關於中共黨史的學術專門著作,也在美國《新聞週刊》(Newsweek)上撰寫專欄,因此知道他的大名。雖然他個頭不高,但相貌堂堂又談吐不俗,演講時所用的英語亦淺顯易懂。我後來才得知張教授出生於臺灣的嘉義。雖然並未留下當天的筆記,但由於記憶非常鮮明,所以還記得當時討論的概要。張教授說,擔任蔣經國副手的李登輝將會成為臺灣的沙達特。若沒有記錯,當天的討論如下。埃及的革命英雄是納瑟總統,而擔任其副總統的沙達特(1918-1981年)在任內完全遵從納瑟的指示而顯得毫不起眼,但在納瑟死後繼任為總統,便展現出強大的領導能力,與以色列達成大衛營協議(Camp David Accords),留下了輝煌的功績。一直以來,李登輝在蔣經國面前也都是一位忠貞不二的學者型官僚政治家,不過一旦就任為總統,就會如同沙達特一般,很有可能大變。

當時我的理解也僅止於「原來如此,還有這種看法啊」的程度罷了。現在若在日本提起李登輝,即使他已經退下政治的第一線,卻仍享有極高的知名度,但在當時的日本,李登輝不過是一位農業經濟學者,僅在學界有些知名度吧。當我還是研究生的時候,認識的農業經濟學老師曾對我說,在他認識的學者裡有一位叫做李登輝的人,正擔任臺北市長,可以介紹給我認識。但我當時並未強烈央求引介。後來即使後悔也已經太遲了。

李登輝在國民黨的資歷尚淺,組織內亦無任何基礎,而且怎麼說都是本省人,當時我所聽聞到的坊間評論大多列舉以上數點,認為在後蔣經國時代他不可能成為有實力角逐大位者。耿榮水先生在1982年的預測裡所舉出的本省人是林洋港,李登輝連名字都未被提及。林洋港(1927-2013年)過去曾經當選南投縣長,擁有選舉實力,比起在1970年代由於蔣經國的拔擢而突然入閣的李登輝來說,一般認為作為本省人政治家的林洋港已經起跑領先。李登輝雖然僅僅仰賴蔣經國的拔擢,但最終這點就改變了兩人晉昇的順位,即使蔣經國過世之後,林洋港最終也未能追上李登輝。1996年首次總統直接選舉時,林洋港縱使遭國民黨除名,仍舊堅持挑戰李登輝,不過卻以壓倒性的票數落敗。

蔣經國「向前方逃走」

其後,我見招拆招式地學到了比較政治學的用語「向前方逃走」。威權主義體制的領導人在內外情勢皆不利之際,會因應由下而上的政治自由化和民主化的要求,做出微小零碎的讓步,試圖為政權延命。若將自由化和民主化當作前方,微小零碎的讓步便可以說是「向前方逃走」。我在之後的著作裡,便將蔣經國晚年的政治決策類比為「向前方逃走」。

雖然前回連載已經提及,我在香港結識的臺灣人吳鴻裕先生,在1985年2月初那個時間點,曾經預測「(這個江南事件)或許可能要了(國民黨的)政權性命」。若回顧事件之後的演變,他的預測是否準確?以短期來說,由於安然度過了江南事件的危機,因此答案是No吧。

不過從中長期來看,答案是Yes,同時也是No。Yes的原因在於,國民黨最終仍於2000年總統選舉敗給了民進黨的陳水扁而失去政權;No的原因則是允許民進黨在1986年創黨,並在1987年解除戒嚴令,在突破政治禁忌之後的民主化過程裡,國民黨仍然長期執政之故。在那個過程之中,李登輝在國民黨內的權力鬥爭中獲勝,才能「成為臺灣的沙達特」,不過或許是蔣經國晚年著手策劃「向前方逃走」的戰略生效,而李登輝或許正是那位適合執行戰略的最佳人選。

如同表達臺灣民族主義的口號「臺灣前途由住民自決」在1983年選舉場上登場,引發爭論的已非單純的自由化、民主化的問題。李登輝當時身為「黨中資歷尚淺的農業經濟學者,榮獲蔣家強人拔擢的臺灣人,加上有共產黨脫黨經歷且基督徒」如此複雜的身份特性,對於領導「向前方逃走」戰略來說,我認為是非常必要的特質。

在將此回專欄的稿件交付編輯部之後,李登輝先生於7月30日晚間逝世,享年97歲。在此致上深厚的哀悼之意,同時衷心地為逝者默禱祈福。我接受報章媒體的採訪而撰寫了一篇評論,該篇短文題為「李登輝先生奔馳越過的窄道與高牆」(李氏が駆け抜けた細い道と高い壁),文中我也曾提及「李登輝是臺灣沙達特」的說法。在我任職香港時期後的好幾年,我才有機會得以直接與李登輝先生會面,關於那些往事,接下來將依序娓娓記下。

標題圖片:「新約教會」高舉抗議標語的行列出現在1985年11月臺灣地方選舉的「黨外」勢力演講會上的景象(筆者攝影)

臺灣 研究 若林正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