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白色恐怖時代:營救民運人士的日本人小林隆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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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至1987年間,戒嚴令底下的臺灣,許多政治犯被送入大牢,此即所謂「白色恐怖」。5月正式開幕的臺灣國家人權博物館便是專門紀錄、調查這場政治迫害事件的場館。而就在1977年5月,臺灣東方近鄰的沖繩縣與那國島,曾發生過一件與這起備受國際譴責的政治迫害有關的事。原來,是一位在日本關西地區活動的創作歌手小林隆二郎(1946~2015),營救了兩名從臺灣逃難而來的男性。後來這段故事透過音樂界的朋友口耳相傳,被一位大阪的導演兼劇作家,現年45歲的馬場櫻得知,最終催生出以鄭南榕(1947~1989),即自焚抗議言論統制的臺灣記者,為主角的舞臺劇《七十一日的臺灣白百合》。舞臺劇於去年11月在大阪首演,並於今年4月登陸臺灣,接著將在8月31日於東京演出。經過40多年的光陰,過去日本方面對白色恐怖受難者私下伸出援手的往事,如今得見天日,並為日臺雙方帶來許多關於創作自由的思考。

從大阪飛往沖繩與那國島,營救從臺灣逃出的政治受難者

1977年那場營救大作戰,由當時暫住在日本關西協助白色恐怖受難者的美國人Lynn Alan Miles(1943~2015,梅心怡)與小林兩人主導,援救兩位從「白色恐怖」肆虐的臺灣逃出來的男性。

小林在學生時期適逢全共鬪運動等學生運動全盛期,他參與創立了「batokoia神戶」,供人以音樂等各自喜好的形式實踐創作自由。另一方面,他也很關注韓國民主化運動,以及沖繩美軍基地,因珊瑚礁問題而爭議不斷的石垣島白保新機場等沖繩社會議題。

小林隆二郎任職大阪市交通局(今之大阪Metro)的站務員,同時從事音樂活動(攝影:千松幸夫)

根據他在2008年發表的回想所述,1977年5月Miles跑來對小林說:「你去過沖繩很多次,對那裡很熟悉,所以想請你陪我去一趟與那國島。」於是兩人便在5月下旬前往與那國島。

從臺灣來的兩個人年紀約莫40歲,藏身於與那國島最西邊的久部良聚落裡。他們趁著半夜從臺灣搭漁船來到與那國島附近,然後跳入海中,游泳上岸,兩個人手腳上都還看得到那時留下的擦傷。一行4人向收留兩名臺灣男人的島民道謝後,便乘著租來的汽車趕往與那國機場,離開島嶼。

1977年5月曾上演營救大作戰的與那國島久部良地區,2009年7月5日,於沖繩縣與那國町(攝影:松田良孝)

雖然與那國島跟臺灣僅僅相鄰111公里,但兩者之間仍有國境存在。不過,有間接證據顯示在臺灣跟與那國島之間,不論是人還是物都常躲過出入境管制與關稅規定,私下交流往來。

二次大戰後,與那國島跟臺灣之間並沒有開設固定的船運航班或航空路線,但私底下卻是所謂「走私交易」的據點。國境之島的榮景一直持續到1950年代初期,在那之後雖然趨於式微,但人與物的交流仍舊脈脈延續著。琉球政府的關稅機構曾於1965年在與那國島進行調查,報告中敘述「(與那國島的)村民對外來人士極度警戒,特別是問到臺灣漁船時,不論如何追問都只得到含糊不清、答非所問的回應,不肯輕易鬆口。」換言之,關稅機構曾密切監視與那國島,實際上,也的確在1966年6月在淡水查緝到從與那國島來的走私貿易。

與那國與臺灣之間的連結如流長細水,不曾斷絕,或許也因而意外地發揮了緊急逃生出入口的功效。

綠島的政治受難者蔡焜霖,傳遞自身經歷及所見

臺灣國家人權博物館分設兩地,一處位於綠島(臺東縣離島),那裡以前是政治犯的監獄,另一處則在新北市景美。

馬場櫻與蔡焜霖、渡邊慧美(左起),2018年3月9日,於新北市景美國家人權博物館(攝影:松田良孝)

身為受難者的蔡焜霖今年87歲,他多年來持續向大眾講述其親身經歷。蔡焜霖在1950年10月,因為參加讀書會而被逮捕,遭懲處10年徒刑,被LST(戰車登陸艦)從基隆帶到綠島。當時害怕不久將推到大海的他回想起當時的感覺:「那裡是很美的丘陵地,滿地綠意。看著眼前風景,我心想『哎呀,我這是到天堂來了啊』。」出人意表地,他對綠島的第一印象帶著解放與開闊感。

在綠島的生活中,他被指派搬運島上的石塊修建高牆,把自己分配到的監舍團團包圍起來。晚上他們必須觀看舞臺上的各項節目,只不過,那些反共戲劇讓他看得「索然無味」,蔡焜霖和當時大多數受難者相同,都不大懂中文,是故也聽不懂京劇臺詞的意思。

看著晚上進行表演時,低著頭一心希望節目趕快結束的焜霖,突然聽到頭上傳來響徹會場的歡呼聲。「是仙女降臨了嗎?」抬起頭後,他的眼睛再也無法從舞臺上移開。原來,舞臺上表演的女性們,是受舞蹈老師蔡瑞月(1921~2005)即臺灣著名現代舞之母指導過的人。蔡瑞月的丈夫是詩人雷石榆,在二二八事件中遭當局逮捕,後來她自己也被移送綠島。她在綠島教年輕人練舞,事後焜霖回憶那支舞蹈,說「那支舞讓我終於能下定決心,決定『以後我要堅強地活下去』」。

國家人權博物館受難者列表中,也刻有蔡焜霖與蔡瑞月的名字,2018年7月12日(攝影:松田良孝)

這句話聽起來強而有力且積極正向,但聽完他講述1980年發生的「林宅血案」後,才明白這句話藏在深處的憤努與悲傷。林宅血案發生時,民主進步黨創黨元老之一的林義雄正遭到收押。

「1980年2月27日,林義雄先生的母親帶著他的雙胞胎女兒來這裡看他時提到,在獄中受刑的林義雄先生的臉跟身體都滿是傷痕。林先生的母親哭喊著說:『我兒子沒有做任何壞事,為什麼得遭到這種對待。』沒有想到,隔天兩個雙胞胎女兒全被殺了。」蔡焜霖必須用盡全力按捺著嗚咽才有辦法把這些話說完,前後花了40秒之久。

《七十一日的臺灣白百合》舞臺劇的催生與重大意義

《七十一日的臺灣白百合》劇本與導演皆由馬場櫻擔任,她曾以2015年遭「伊斯蘭國」(IS)殺害的記者後藤健二為原型,創作戲劇《imaginary-line》(不可跨越的軸線)等,以日本關西地區為中心,推出各樣關注社會議題的作品。馬場在與自己的創作態度有所共鳴的粉絲建議下,開始嘗試往亞洲發展,並在2017年6月首度造訪臺灣。訪臺前,她聯絡了透過戲劇與音樂等創作活動結識的朋友矢谷智克,這位神戶市的創作歌手今年53歲,他告訴馬場有關小林隆二郎的作為與白色恐怖的事,並建議馬場走訪鄭南榕紀念館。

據說小林曾在生前對矢谷等人說,「接下來的事交給年輕一輩了」。援助白色恐怖受難者的經驗,該如何傳承下去呢?小林過世後,矢谷去臺灣報告這件訃聞,他從擔任鄭南榕紀念館理事的人權運動家曹欽榮身上再一次聽見這句話,使他自問道:「我能傳遞什麼下去呢?」把鄭南榕的事蹟告訴馬場,可以說就是矢谷給出的答案。

馬場說:「解嚴令後民主化的過程,有許多值得今日日本借鑑之處。日本現在有了共謀罪,社會上充斥著不敢對事情發表意見的氛圍。讓我覺得『言論自由在日本真的有受到保障嗎?我看沒有吧』,搞不好還有人壓根不覺得這種情況有什麼問題呢。」矢谷也直言:「想跟沾染政治色彩的東西保持距離,已成顯著風氣。這跟戒嚴令底下的臺灣一模一樣。」

鄭南榕在戒嚴令底下抵抗言論統制的身影,彷彿對日本的民主主義與言論空間,拋回了一記提問。

藉由白色恐怖的傳承,重新思考言論自由的重要

《七十一日的臺灣白百合》中,有目不暇給的笑點與熱鬧的歌舞、音樂。馬場解釋他的製作意圖,說「若沒有笑料,就太過沈重了。要引人發笑,才能直入人心,讓人確實接收到想傳達的訊息」。飾演主要角色的渡邊慧美今年31歲,她也十分留意傳遞訊息的表演方式,並強調「笑聲與音樂」的重要。

《七十一日的臺灣白百合》劇照。黑影掠過笑著講電話的鄭南榕(左)與女兒前方,2017年11月3日,於大阪市天王寺區日本浸信會大阪教會(攝影:青木弘)

整齣戲劇以兩條故事主線構成,一半描述靠賣小道消息維生的雜誌記者Tamaki,追著朋友的腳步來到臺灣,並隨著故事劇情體認到言論自由的重要性。如果說這條故事線是「動」,那鄭南榕一邊跟女兒說話一邊栽種白百合的部分,當屬「靜」。

白百合在臺灣常拿來跟現實政治的醜陋、陰暗相對比,象徵著清高與民主。在人權博物館開幕儀式中,演出了一齣以一朵白百合為象徵的舞蹈。

馬場在劇中寄託給白百合的寓意也是「民主主義思想」。飾演Tamaki的渡邊說:「臺灣觀眾的感想讓我印象深刻,觀眾說『白百合是象徵臺灣的自由與言論自由對吧。』」馬場也回憶道:「他們仔細接收創作者的意圖,臺灣人民在這方面有很強的能力。」

「接下來的事交給年輕一輩了。」馬場與渡邊並不認識說過這句話的小林,然而,在矢谷的穿針引線下,自焚離世的鄭南榕得以在戲劇之中重回世間。白色恐怖的體驗與言論自由的重量,如今從大阪的舞臺起飛,展翅飛往臺北、東京。

參考文獻

  • 周佩蓉等人編著《剩下就是你們的事了 行動的哲學家鄭南榕 The Wings of Freedom》(書林出版,2013年)
  • 小林隆二郎〈從沖繩・與那國島到臺灣之旅 邁向自由的長路之旅(上)〉(暫譯),收錄於《batokoia通信》41號(batokoia神戶事務局,2008年)
  • 小池康仁《琉球列島的「走私貿易」與境界線》(暫譯)(森話社,2015年)
  • 琉球政府主稅局泊稅關「密輸情報關係書類 1965年~1968年 旅客名簿 臺灣高等法院刑事判定」(沖繩縣公文書館藏,資料號碼R00017664B)

標題圖片:國家人權博物館開幕儀式中的表演。演出中的白百合意象,2018年5月18日(攝影:松田良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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